克洛德·西蒙:感觉是第一位的

克洛德·西蒙:感觉是第⼀位的
“写作只能陆续地、按照某种顺序再现事物。即便从同⼀个场景出发,但根据我写的是‘桥跨越了河流’,还是‘河⽔在桥底下流过’,我的读者将看到不相同的形象。”
感觉是第⼀位的
——索莱尔斯与西蒙关于《植物园》的对话
[法]克洛德·西蒙
余中先译
菲利普·索莱尔斯——你的书中⼀直让我吃惊的是,历史在⼀种具体的形式下,显得如同⼀种个⼈经验的不断重获的结果,并达到了⼀种相当的程度。在《植物园》中,你甚⾄嘲笑那些认为⽂学就是某种形式化的游戏、并对它所发⽣其中的历史背景⽆动于衷的⼈。从这⼀批评中,⼈们可以毫不费劲地认出让·⾥卡尔杜和阿兰·罗伯-格⾥耶当时的话来。
克洛德·西蒙——我没有嘲笑;我只是把⼀场辩论中的话原封不动地照搬⽽已……
—⽆论如何,产⽣的结果是滑稽的,因为,问题实际上是要知道,你在1940年的战争经历究竟是不是⼀种客观现实。——是的……但是,尽管我与我们的朋友罗伯-格⾥耶在许多问题上意见不⼀,他倒是说过某种我绝对可以署名同意的
荆轲刺秦王背景意见:“世界既不是满含着意义,也不是荒诞不经,它存在着。”巴尔特也说过⼏乎⼀模⼀样的话:“假如世界意味着某种东西,那便是,它什么都不意味。”
——然⽽,这⼀世界,它同时还处在时间中、历史中。你引⽤过福楼拜的那句异乎寻常的话:“随着时间的脚步;随着它那巨魔般的巨⼤脚步。”你最近这部⼩说的另⼀个标题,你⾃⼰说过,可能会是《⼀段记忆的肖像》。
——不完全是标题,但它从某种意义上说,却是我试图要做的:⼀种描绘。你知道,我在斯德哥尔摩的答谢词中引⽤了托尔斯泰这样的⼀段思想:⼀个⾝体健康的⼈常常会同时发觉、感受和想到⽆以计量的事物。问题就在这⾥。你应该熟悉这个,因为你也写作。写作只能陆续地、按照某种顺序再现事物。即便从同⼀个场景出发,但根据我写的是“桥跨越了河流”,还是“河⽔在桥底下流过”,我的读者将看到不相同的形象。
——但是,⼈们可以尝试同时性,这正是你所做的。
——⼈们可以尝试某种给⼈以同时性概念的东西。
——假如⼀个⼈对语⾔、对绘画、对⾳乐很敏感,他便会知道这是如何发⽣的。但是⼈的记忆,这⼀确定了个体的特殊本质的东西,你是以⼀种与历史学家不同的逻辑把它引⼊的,⼀种通过秘密共同点的积累起作⽤的逻辑。
——是的,共同点或者对⽴点。⾃从⼈们不再把⼩说看作⼀种教育,像巴尔扎克那样,看作⼀种社会性的教育,⼀种教育学的⽂本,从那时候,⼈们就可能,依我看来,采⽤绘画、⾳乐和建筑所⽤的创作法:同⼀因素的重复、变调、结合、对⽴、反差,等等。或者,就像在数学中那样:排列、置换、组合。
——但是,我们⾸先来谈感觉。
——对我来说,这是第⼀位的。
——感觉,是⼀个塞利纳那样的作家的顽念。他像你⼀样,在战争中曾经是⼀个骑兵。你对他作何感想?你可是从来没有说过。
——塞利纳吗?我把他摆得很⾼。很早以前我就说过。那是在⼆⼗多年前,德国萨尔州电视台的⼈来到巴黎的时候,他们不到任何⼈谈论塞利纳。我就说:“我同意来。”只有我谈论了他。普鲁斯特和塞利纳,是20世纪上半叶的两位法国⼤作家。我记得有⼈对我提起塞利纳时,说他是⼀个混蛋。我说:
“⼀个混蛋?在艺术上,混蛋,这等于什么都没有说。”他为什么如此不同寻常呢?因为他的作品写得很好。因为那⾥头有⼀种⾳乐,因为那⾥头有⼀种节奏。就这些!
说。”他为什么如此不同寻常呢?因为他的作品写得很好。因为那⾥头有⼀种⾳乐,因为那⾥头有⼀种节奏。就这些!完了。
1968年,克洛德·西蒙在美国
——令⼈难堪的是,只有很少⼈是敏感的。
北京英菲尼迪车祸
——那他们活该。
——感觉的重要性……这使我想起塞尚的⼀句话:“感觉构成了我业务的基础,我相信我是⽆法闯⼊的……”
——不错……但我,我不认为是⽆法闯⼊的。
——不是⽆法闯⼊的,或许,但却是多样化的。在你的这本书中有很多叙述者,很多主观视⾓,总之,有很多的“克洛德·西蒙”。⼈们在书中看到⼀个中学⽣、⼀个在西班⽛战争期间的武器⾛私者、⼀个在1940年战争中被引向⼏乎注定的死亡的骑兵,⽽你以⼀种⼗分奇特的⽅式,说他被某种伤感所激动。
——是的,⼀种伤感状态。实际上,这是⼀种⽣的强烈欲望。世界对我从来没有显得这样美丽过,我从来没有过那样迫切的⽣的欲望,⽽我快死了。由此,“伤感”⼀词,我并不特别地把它看成如同⼀种忧愁。我在这本书中也说过。这是某种更具有⽣命⼒的东西。这⾥有⼀种愤怒的“我要活”。你觉得呢?这不是罗曼蒂克。我兴许完全反向地运⽤了这⼀词。——这样推翻平常的⽅向,是⼀件很美的事。现在,让我们回到具体的、原来的历史上来……
——我很⾼兴听到你说了这个词:具体的。所谓具体,是令⼈感兴趣的东西。描绘。物件、风景、⼈物或者⾏动。在这之外,则是随便什么。
——是的。⼈们不断地拿历史唱错调。⼈们让⼫⾻堆或者俘虏们唱歌。这是那么的真实,书中的另⼀个对你来说那么重要的插曲,是⼀次斯⼤林式的审判,审判的对象则是另⼀个后来的诺贝尔⽂学奖得主布罗茨基。给我印象特别深的是,你在你的⼩说中引⽤了审判中好⼏分钟的对话,我本⼈则早在报刊发表⽚段时,就把这些段落剪了下来。
——法官是⼀个⼥性,她说:“谁认定了你是⼀个诗⼈?”“谁把你排在诗⼈之列?”这是要证明⼀下,在把他打发到劳动营中去之前,证明他是⼀个社会寄⽣⾍。可怕之极!我见过布罗茨基两次。⼀次在斯德哥尔摩,是他们邀请所有的诺贝尔获奖得者的那次,另⼀次在美国,两年前,在亚特兰⼤,就在他逝世之前。
—我继续话题:对于你,⼤写的历史以⼀种极端个⼈的和具体的⽅式被表现出来:西班⽛,1940年法国的溃败,伴随着那个戏剧性的、对你来说极为重要的战争插曲。
——我被裹挟在⾥头了。你若是有我这样的年纪,你就也会被裹挟在⾥头。
——你使⽤了隆美尔在法兰西战役期间的笔记,还使⽤了丘吉尔的回忆录。
——是的。我阅读并采⽤了这些⽂本中的某些段落。你知道,当⼈们落到⼀个这样的汤锅中央时,⼈们好奇地想知道,那些正在煮汤的⼈的脑⼦⾥在转着什么样的念头。
1974年,西蒙受Jean Ricardou邀请与读者交流
——依你来看,⽂学与战争是⼀种什么样的关系?
——⽐⽂学与爱情的关系、⽂学与⾃然的关系、⽂学与⾰命的关系等等多不了什么。
——在你的作品中,战争毕竟⽐爱情多。
——这毕竟是⼀本差不多有四百页厚的书,可能会有⼀百页讲战争,不会再多了。不是吗?四分之⼀?就算⼀百页……
—这毕竟是⼀本差不多有四百页厚的书,可能会有⼀百页讲战争,不会再多了。不是吗?四分之⼀?就算⼀百页……——我想说的是⼀种内⼼中的战争,不仅仅是战役。
——但是,我所描绘的军事事件,如同我在书中对记者所说的那样,深深地影响了我。战争,总归是某种给⼈以相当印象的东西,这你知道。
——在任何年代,总需要有某个⼈,能说出他个⼈历史、他被卷⼊其中的历史的具体实情,写出来并不是为了提供⼀个见证,⽽是为了来它那么⼀下⼦。
——这样做可不是故意的:既不是为了提供⼀个见证,也不是为了来它⼀下⼦。仅仅是写作的欲望。就如同⼀个画家⾸先有⼀种画画的欲望。不妨说,借⽤画家的⼀个术语,这⼀切在我看来有⼀个好的“动机”。
——然⽽,我认为⼈们写⼀本书是为了来它⼀下⼦。你突然在你的⼩说中插⼊了福楼拜的句⼦:“那些读⼀本书是为了知道男爵夫⼈是否嫁给了伯爵的⼈将感到受骗。”这就是福楼拜给⼈来了⼀下⼦的例⼦。
碳素笔
——这⼀点,我们的意见是⼀致的。
——⽂学中的真实,依我看,能通过⾁体⽽⾛。你是怎样想的?你还引⽤了康拉德的话:“不,这不可
能:⼈不可能跟他⾃⼰的⽣存——这便成了他的真实,他的意义——即他微妙⽽透彻的本质中任何⼀个确定阶段的活⽣⽣的感觉相交流。这是不可能的。我们⽣活如同我们梦想——都是独⼀的。”
——康拉德在我看来是个巨⼈。如若让我来给我最喜欢的作家排名,我会⾸先排上陀思妥耶夫斯基,随后就是康拉德。《“⽔仙号”上的⿊家伙》的最后⼏页,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海上起了风暴,这个⿊家伙简直什么活都不想⼲了,他既遭海员们的恨,⼜得他们的爱,他作为⼈的⾝份实在暧昧,后来他的⼫体被扔下⼤海(不乏幽默:⼀块摇晃着的⽊板上的钉⼦⼀时间⾥钩住了⼫体),航船停驶,等等,到最后,什么⼈都没有了,什么⼈物都没有了,只剩下了船:它漂向了英吉利海峡,绕着英格兰的东南部海岸,进了泰晤⼠河,被⼈拖着⾛,来到了港⼝,最后被推进了船坞,⼀动也不再动了。对我来说,这是⼀些精彩的段落。没有⼈能做得更漂亮。
克洛德·西蒙《四次讲座》,余中先译,湖南⽂艺出版社。书中收录1980年到1993年西蒙的四次讲座内容,涉及《追寻
逝去的时光》、记忆、诗意和写作。
——说到福楼拜,你在书中突然中断叙述,让读者去阅读他的这样⼀段:“预先订好约会以便开——鲁道尔夫的兴奋——她爱他的⽅式,实属猪猡式的——在乡……节⽇之后再重新做头发——热熨铁的⽓味,穿着浴袍睡着——理发店⾥某种阿谀逢迎的东西——爱玛在⼀种正常的健康状况中回到永镇——
那是果酱的季节——玫瑰⾊的粪便。郝麦的胀红了脸的愤怒。”
——这是福楼拜写得最漂亮的东西,还有他在埃及的旅⾏……这属于他构思⼩说时草草写下的笔记。假如⼈们刨去那些笔记、那些⽓味、那些颜⾊,刨去拉着爱玛回永镇的马车那车轮底下⽯⼦的喀喀声,那些玫瑰⾊的粪便,那种胀红了脸的愤怒,等等,总之,刨去所有那些构成这部⼩说的肌体本⾝的东西,那么好吧,这部⼩说恐怕就只剩下那个插曲了,雷诺阿在⼀次与沃拉尔的谈话中,曾以这样的⽅式简述过这⼀插曲:“这是⼀个傻⼦的故事,⽽他的妻⼦想成为⼀个⼈物,当⼈们读了这三百页书后,⼈们实在⽆法抑制⾃⼰对⾃⼰说:‘让所有这些⼈都见⿁去吧,我才不在乎呢!’”
读心术揭秘——这对我来说有些类似诗歌:⼈们不能改变⼀个词,⼈们不能移动⼀种⾊彩。
——对极了。普鲁斯特的⼀些句⼦远远⽐许多诗歌更富有诗意。散⽂与诗歌的区分是⼈为的。即便在法⽂中,⼈们仍可以⽤散⽂达到诗的强烈效果,或许还要更好。例如对康布尔梅侯爵夫⼈的拜访,这可是⼈们在⽂学中所做的最最异乎寻常的事情之⼀:这种对消逝的时间的感觉,以海鸥-睡莲的颜⾊的微妙变化表达出来,真是奇妙⽆⽐。
——你说,在法⽂中?那么,在这⼀切中,法国呢?我记得你在斯德哥尔摩的演讲中有这样的话:“我的国家我永远热爱,⽆论它有多么好,⽆论它有多么坏……”
spike—
—是的,⽆论它有多么坏。因为我们以前并不是卓越的。40年的“奇怪溃败”、与德合作、印度⽀那、阿尔及利亚、马达加斯加,长期以来,⼈们⼀直隐瞒着,在1947年,短短的三天中,⼈们在马达加斯加就杀死了⼗万名⼟著。这个国家就是我的祖国,是我们的祖国。但是,⽆论……
——我向你提出这⼀问题,因为《植物园》的叙述者之⼀,毕竟是⼀个著名的法国作家,诺贝尔⽂学奖得主,他⾝处于吉尔吉斯斯坦,试图⽤糟糕的英语使⼈明⽩,他不愿意在⼀份有关“未来的收获”的典型的斯⼤林式的请愿书上签名。依你看,今天的⼀个法国作家是什么样的呢?
——他就是任何⼀个作家的样⼦,⽆论他属于什么国籍,也⽆论他写的什么时代。写作,始终都⼀样,到处都⼀样,它的关键在于以某种⽅式,当然是最好的⽅式,排列、组合起字词来。对于我,⾸先是要成功地显现形象,交流感觉。不过,我的脑⼦⾥总是回响着爱丽·福尔(Elie Faure)的这句话:“在⼈对⾃⼰的信任中,寄居着宗教精神。加德河上的渡槽桥⽐圣奥古斯丁教堂证明了更多的虔诚。”
原载于法国《世界报》1997年9⽉19⽇
克洛德·西蒙
克洛德·西蒙(Claude Simon,1913-2005),法国新⼩说派代表作家,1985年因“在对⼈类⽣存状况
阴离子表面活性剂的描写中,把诗⼈、画家的丰富想像和对时间作⽤的深刻认识融为⼀体”获得诺贝尔⽂学奖。西蒙⼀⽣中共创作20多部⼩说。他的处⼥作《作假者》出版于1945年,第⼀部重要作品《风》发表于1957年,此后他进⼊创作⾼峰期,代表作及成名作为《弗兰德公路》。
本期编辑:张晓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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