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性朴论:以孔子、荀子、董仲舒为中心

儒家性朴论:以孔⼦、荀⼦、董仲舒为中⼼
摘要:在儒家中持性朴论的典型代表是荀⼦和董仲舒,孔⼦也倾向于此论。《荀⼦》⼀书中的《礼论》、《劝学》、《荣辱》、《儒效》等都表明了⼈性朴,⽽《性恶》应该是荀⼦后学所作。董仲舒在继承荀⼦性朴论的基础上凸显了性中善的潜质,但不认可孟⼦的性善论。根据性
朴论,⼈性不能说是善的,也不能说是恶的,⽽是中性的,故它不同于性善论,也不同于性恶论。性朴论也异于性有善有恶论和性⽆善⽆恶论。司马迁、董仲舒、韩婴等西汉中期的⼈未读
过《性恶》,对我们推断它的产⽣时间很有帮助。
⼀提起儒家的⼈性论,⼈们⾃然会联想到孟⼦的性善论和所谓荀⼦的性恶论。本⽂要研究⼀种
长期被忽略的儒家⼈性论:性朴论。事实上,这种⼈性论曾经为很多儒家代表⼈物持。在研究
这种⼈性论的过程中,我们还要为荀⼦平反,摘掉戴在他头上的性恶论的帽⼦。性恶论是荀⼦
后学的理论,《荀⼦》⼀书中的《性恶》⼤概是西汉中后期的作品。
孔⼦的话“性相近,习相远”[1]早就显⽰了性朴论的倾向。不过,为了让读者容易接受,我们从更
明显的荀⼦的话开始讨论:“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理隆盛也。⽆性,则伪之⽆所加;⽆伪,则性不能⾃美。性伪合,然后圣⼈之
本⽂是国家社科基⾦项⽬“荀学新探:以性朴论为中⼼”(编号:13BZX043)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名⼀,天下之功于是就也。故⽈:天地合⽽万物⽣,阴阳接⽽变化起,性伪合⽽天下治。”[2]在
这⾥,荀⼦明确地以“朴”来说⼈性。研究荀⼦的⼈,没有谁不会
注意这段话,但是,⼏乎没有⼈能发现“朴”的深意。以荀⼦为性恶论者已有两千多年的传统,当
⼈们习惯了这种传统之后,对他的性朴论述的独特性就会视⽽不见。例如,有论者说:“所谓‘性朴’、‘性恶’,在荀⼦那⾥,含义是完全⼀致的。”[3]其实,两者的不⼀致是很明显的。
从其本义来说,“朴”是指未加⼯的⽊材。这与“璞”指未加⼯的⽟⽯很相似。两者都意味着⼀种最
初的、本然的、未受⼈为影响的状态。在《荀⼦》⼀书中,“朴”共出现了8次,[4]除上⼀段已引
的那⼀次外,其他的7次是:
省农功,谨蓄藏,以时顺脩,使农夫朴⼒⽽寡能,治⽥之事也。[5]
罕举⼒役,⽆夺农时,如是,农夫莫不朴⼒⽽寡能矣。……农夫朴⼒⽽寡能,则上不失天时,
下不失地利,中得⼈和,⽽百事不废。[6]
调⽽不流,柔⽽不屈,宽容⽽不乱,晓然以⾄道⽽⽆不调和也,⽽能化易,时关内之,是事暴
君之义也。若驭朴马,若养⾚⼦,若⾷餧⼈。故因其惧也⽽改其过,因其忧也⽽辨其故,因其
喜也⽽⼊其道,因其怒也⽽除其怨,曲得所谓焉。[7]
⼊境,观其风俗,其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污其服不佻,甚畏有司⽽顺,古之民也。[8]
今⼈之性,⽣⽽离其朴,离其资,必失⽽丧之。⽤此观之,然则⼈之性恶明矣。所谓性善者,
不离其朴⽽美之,不离其资⽽利之也。使夫资朴之于美,⼼意之于善,若夫可以见之明不离
⽬,可以听之聪不离⽿,故⽈⽬明⽽⽿聪也。[9]
因为我们对《性恶》作者有特别的看法,现在先不考虑上引最后⼀段中三次“朴”的⽤法。“朴⼒
⽽寡能”出现了3次,“朴”意味着“少”、“⾃然”、“天然”。 “朴马”指未顺化的、野性的马。“百姓朴”指
百姓淳朴、敦厚。“朴⼒”中的“朴”中性⽽带有褒义倾向,“百姓朴”中的“朴”褒义明显,“朴马”中
的“朴”中性⽽带有贬义倾向。从这些“朴”的⽤法不难推断《礼论》中“性者,本始材朴”的“朴”的意思:天然、未受⼈为的影响。郝懿⾏在解释它的时候说:“朴者素也,⾔性本质素。”[10]这样的
解释是恰当的。不过,遗憾的是,郝懿⾏并未发现“性本质素”与性恶的不⼀致。当然,⼏乎所有
论者都未发现之。这只能⽤先⼊为主来解释。
“性者,本始材朴”之“朴”⾮常地中性,不带褒贬倾向。从“⽆性,则伪之⽆所加”来看,朴之性似乎含有符合善的潜质,但从“⽆伪,则性不能⾃美”来看,朴之性显然不够完美。朴之性不能简单地
说是善的,也不能简单地说是恶的。朴之性不够完美,但如果以“恶”概括之,那就⾔过其实;朴
之性可能隐含着向善发展的潜质,但如果以“善”名之,那也名实不符。因此,性朴论既不同于性
善论,也不同于性恶论。它也异于世硕、漆雕开、公孙尼⼦等⼈的性有善有恶论,这种⼈性论
认为有现成的善和恶这两⾯包含在初⽣的⼈性之中,[11]⽽性朴论却不这样认为。性朴论倾向于
承认初⽣⼈性中包括着向善或恶发展的潜质,但不肯定其中有现成的善或恶。另外,性朴论与拉什迪
告⼦的性⽆善⽆恶论有接近的地⽅,因为两者都以⽐较灵活的态度看待⼈性,都承认⼈性之或
善或恶的不固定性。不过,性朴论承认⼈性有不完美的地⽅,需要“伪”来完善之,⽽性⽆善⽆恶
论则不明确这样主张。性朴论并未对⼈性采取纯⾃然主义的态度,⽽性⽆善⽆恶论则似乎有这种态度。
值得指出的是,虽然荀⼦的性朴论蕴含我们上⼀段所说的意思,但是,他本⼈并未有意识地以性善性恶的问题作为⾃⼰关注的⼀个焦点。我想他不是以性朴论来回应孟⼦的性善论的。我还不敢肯定,当荀⼦说“性者,本始材朴也……”的时候,他是否已经读过孟⼦对性善的论述。就算假定他读过,他应该不打算与孟⼦展开论战,虽然他可能已意识到他与孟⼦对⼈性看法的差异。⼤体上说,荀⼦未卷⼊关于性善性恶问题的争论。这⼀个问题的重要程度是随着历史演进⽽提⾼的。对很多先秦思想家来说,它不见得那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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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对⼈性的态度很像主张“性相近,习相远”的孔⼦。先秦很多说到⼈性的⼈并不以性善恶的问题作为中⼼问题,孔⼦和荀⼦也都如此。在孔⼦那⾥,性与习对举;在荀⼦那⾥,性与伪对举。伪与习实在
太相似了,它们都是先天的性的对⽴⾯。荀⼦会承认,朴之性,对于不同的⼈来说都是近似的,⽽孔⼦也会承认,相近之性善恶不固定(虽然孔⼦不特别在意性善还是性恶的问题,但是,他的性相近实在含有性善恶不固定这种意思)。皇侃在《论语义疏》中解释孔⼦这句有名的话时指出: “性者,⼈所禀以⽣也;习者,谓⽣后有百仪常所⾏习之事也。⼈俱天地之⽓以⽣,虽复厚薄有殊,⽽同是禀⽓,故⽈相近也。及⾄识,若值善友则相效为善,若逢恶友则相效为恶,恶善既殊,故⽈相远也。”[12]这样的解释可以为很多⼈所接受。朱熹的解释⼤体上也与之接近:“此所谓性,兼⽓质⽽⾔者也。⽓质之性,固有美恶之不同矣,然以其初⽽⾔,则皆不甚相远也,但习于善则善,习于恶则恶,于是始相远⽿。”[13]从孔⼦所说的善恶不固定的相近之性到荀⼦所说的朴之性,我们显然可见他们对⼈性看法是⼀致的。另外,荀⼦在《劝学》中的话“⼲越夷貉之⼦,⽣⽽同声,长⽽异俗,教使之然也”与孔⼦的话更为⼀致。“⽣⽽同声”即“性相近”,“长⽽异俗”即“习相远”。⽏容置疑,荀⼦的性朴论⽐孟⼦的性善论更符合孔⼦的⼈性论。孟⼦的性善论在当时可能是很新颖的,也是很激进的,估计赞成它的⼈不会很多。
但是,现代学者徐复观不同意上引⽤皇侃、朱熹等⼈的看法。他认为,孔⼦所说的相近的性,实际上就是善的:“性相近的‘性’,只能是善,⽽不能是恶的……把性与天命连在⼀起,性⾃然是善的……性与天道的融合,是⼀个内在的⼈格世界的完成,即是⼈的完成。……孔⼦实际上是以仁为⼈⽣⽽即有,先天所有的⼈性……从先天所有⽽⼜⽆限超越的地⽅来讲,则以仁为基本内容的⼈性,实同于传
统所说的天道、天命。”[14]在我看来,徐先⽣对孔⼦所说的相近之性作了过度的诠释。在孔⼦说这句有名的话的时候,他不可能意味着性中含仁、天道、天命。徐先⽣受孟⼦性善论的影响太⼤,以致于他⽤它来解释孔⼦对⼈性的看法。在这种解释中,我们更多地感受到的是他的个⼈对⼈性的态度,⽽不是孔⼦的态度。
主张性相近⽽习相远的孔⼦相对地重习⽽轻性,主张性朴的荀⼦也相对地重伪(⼈为)⽽轻性。与孔⼦强调习的作⽤相似,荀⼦强调伪的作⽤。他反复说的学、积、积靡等都属于伪。孔⼦和荀⼦都⼀致主张,后天的作为⽐先天的性重要。在这点上,孟⼦与他们略有不同,因为孟⼦极⼤地提⾼了先天的性的作⽤。当然,孟⼦也没有忽视后天的作为的作⽤。可以说,他既重视先天的性,也不忽视后天的作为。孟⼦在当时新颖⽽激进的性善论还是很有意义的。它突出了⼈的尊严。在事实层⾯,性朴论有根据;在价值层⾯,性善论有其不可磨灭的贡献。秦汉之后,性善论在儒学和整个中华⽂化中所产⽣的影响是有⽬共睹的。
《三字经》开头的名⾔“⼈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前半部分来⾃孟⼦,后半部分来⾃孔⼦。⼀般⼈都会认为,这两部分是⼀致的。但是,仔细分辨,便会发现:两部分事实上是不⼀致的,因为就其本意⽽⾔,孔⼦的“性相近,习相远”不体现性善论,⽽具有性朴论的倾向。孔⼦所说的与“习”相对的“性”,既不能被认为是善的,也不能被认为是恶的。假如孔⼦活到汉代,⾯对性善性恶的争论,估计他会同意以“朴”说性。
陈小蒙在先秦⽂献中, “性”经常可以等同于“⽣”。清代学者阮元认为,“性”当是从“⽣”分化出的形声字。
[15]因此,孔⼦说的“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告⼦说的“⽣之谓性”[16]、荀⼦说的“⽣之所以然者谓之性”[17]等⼤概⽐较符合先秦时期⼤多数⼈说性的习惯,⽽孟⼦的性善论是很新颖、很特别的说法。换句话说,荀⼦的性朴论在那时会得到更多⼈的认可。
以荀⼦为性恶论者的基本依据⽆疑是《荀⼦》⼀书中的《性恶》篇。但是,在先秦⼦书中,以某⼦命名的书,并不⼀定全为某⼦所写。冯友兰说过:“《庄⼦》、《荀⼦》这⼀类的书名,在先秦本来是没有的,所有的只是⼀些零散的篇章,如《逍遥游》、《天论》之类。汉朝及以后的⼈,整理先秦学术,把这些零散的篇章,按其学术派别,编辑起来成为⼀部⼀部的整书。其属于庄⼦⼀派的,就题名为《庄⼦》,其属于荀⼦⼀派的,就题名为《荀⼦》。”[18]冯先⽣之说很有道理。《庄⼦》是庄⼦学派的代表作,⽽《荀⼦》是荀⼦学派的代表作。绝⼤多数论者早已赞成:《庄⼦》⼀书的内篇是庄⼦本⼈写的,⽽《外篇》、《杂篇》是庄⼦后学写的。但
是,现代论者⼤多不关注《荀⼦》⼀书中哪些是荀⼦本⼈作的、哪些是其后学作的。
唐代学者杨倞在给《荀⼦》作注时,早就认为并⾮该书全部都由荀⼦所写。他把《⼤略》、《宥坐》
、《⼦道》、《法⾏》、《哀公》、《尧问》这⼏篇放在书的最后,认为它们是荀⼦弟⼦所作。杨倞在注《⼤略》时指出:“此篇盖弟⼦杂录荀卿之语,皆略举其要,不可以⼀事名篇,故总谓之《⼤略》也。”[19]他在注《宥坐》时⼜说:“此以下皆荀卿及弟⼦所引⽤记传杂事,故总推之于末。”[20]杨倞的看法已得到⼤家的公认,因为只要⼀读《⼤略》、《宥坐》等⼏篇,就会明显感觉到,它们在写作风格、表达⽅式、思想内容等⽅⾯都确实不同于该书的其他篇。汉代的刘向在编《荀⼦》时,也是把这些篇放在后⾯的,他应该也意识到了它们的特殊性。不过,有很重要的⼀篇:《性恶》,在刘向的编辑中排得⽐较后,⽽杨倞却把它提前了。这⼀很重要的细节在现代学者中⼏乎没有被⼈注意。
根据刘向的编辑,《荀⼦》中排在最后的9篇是:《宥坐》、《⼦道》、《性恶》、《法⾏》、《哀公》、《⼤略》、《尧问》、《君⼦》、《赋》。《性恶》是第26篇,排在《宥坐》(第24篇)、《⼦道》(第25篇)之后,⽽在《法⾏》(第27篇)、《哀公》(第28篇)之前。显然,这四篇都是对孔⼦及其弟⼦的⾔论的记载(《宥坐》主要记载孔⼦的⾔论、《⼦道》主要记载孔⼦与弟⼦的对话、《法⾏》主要记载曾⼦、⼦贡、孔⼦的⾔论、《哀公》主要记载孔⼦与鲁哀公的对话),⽽不是荀⼦⾃⼰的论说,与第23篇(《礼论》)及之前的论说⽂明显不同。⼀般已公认:这些对话的作者不是荀⼦,⽽是荀⼦后学。刘向把在后⼈看来如此重要的《性恶》夹在这些对话篇之中,强烈地向我们提⽰:《性恶》是荀⼦后学之所为。
到了唐代,杨倞把刘向所编《荀⼦》之篇⽬的先后顺序作了⼀些调整。杨的编排与刘的编排之最突出
的不同是:杨把《性恶》排序提前,从第26篇升⾄第23篇。杨倞对此作出了这样的解释:“旧第⼆⼗六,今以是荀卿议论之语,故亦升在上。”[21]杨倞的话可以让我们反推:刘向应该是把《性恶》看作⾮“荀卿议论之语”。从刘向所处的汉代到杨倞所处的唐代,经历了⼋九百年。在这漫长的时间⾥,荀⼦作为性恶论的代表,逐渐得到了公认,⽽荀⼦后学作《性恶》的事实则被遮蔽了。那时的⼈不⽤标点,作为书的荀⼦和作为⼈的荀⼦,都是同样的写法。在这种情况下,⼀般⼈把《荀⼦》中所有看法(包括《性恶》的看法)都作为荀⼦的看法,就⼀点也不奇怪了。杨倞是专家,与⼀般⼈不同,他看到了《荀⼦》中部分篇不是荀⼦写的,但是,他也跟⼀般⼈⼀样接受了作为性恶论代表的荀⼦。孟⼦主性善,荀⼦主性恶,这种说法很精要、很对称,⽽如果说孟⼦主性善,荀⼦后学主性恶,这就不精要,也不对称了。显然,精要、对称的看法⽐不精要、不对称的看法更容易流传开来。不过,在这⾥,我们看到:不精要、不对称的看法才符合历史的实情。
在《荀⼦》⼀书中,显⽰⼈性恶的,只有⼀篇,即《性恶》,⽽显⽰⼈性朴的,则有多篇。这⼀不对称意味深长。
《荀⼦》的第⼀篇《劝学》即充分显⽰性朴论。该篇的名⾔“蓬⽣⿇中,不扶⽽直;⽩沙在涅,与之俱⿊”与《礼论》的“性者,本始材朴”在精神上很接近。王念孙在解释《劝学》中的那句话时指出:“此⾔
善恶⽆常,唯⼈所习。”[22]这样解释是切中要害的。荀⼦以此⾔来⽐喻⼈的善恶之性并不固定,它随着周围环境的改变⽽改变。难怪后来王充在讲⼈性之善恶可变时,说了与之⾮常接近的话:“蓬⽣⿇间,不扶⾃直;⽩纱⼊缁,不练⾃⿊。”[23]性朴论正是注重⼈性的可变性,强调“伪”的作⽤。这事实上是《劝学》的⼀个主题。学就是最重要的伪。《劝学》的另⼀句名⾔“⼲越夷貉之⼦,⽣⽽同声,长⽽异俗,教使之然也”也同样体现了性朴论。“⽣⽽同声”属于“性”,“长⽽异俗”则属于“伪”。这种性是既说不上善,也说不上恶的。既然性是朴的,⼈的或善或恶就由后天的作为来决定。梁启超在解释该篇的“⽊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輮使之然也”时说:“⼈之才质,⾮由先天本性⽽定,乃后起⼈⼯⽽定也。” [24]性朴论的思想贯穿于整篇《劝学》之中。它没有留下任何性恶论的痕迹。但是,有论者坚持,该篇有性恶的思想。例如,王博在《论在及儒学中的意义》⼀⽂中指出:“对学的强调,从逻辑上来说包含着⼀个重要的前提,即⼈是⾮⾃⾜的或者有缺陷的存在,所以需要通过后天的⼯夫来塑造和弥补。⾄于这种缺陷是什么,以及到什么程度,可以有不同的理解。在荀⼦那⾥,当然是其性恶的主张。性恶代表着⼈的⽣命中存在着根本上的缺陷,因此需要转化。⽽在化恶为善的过程中,学就构成了重要的枢纽。” [25]在王博看来,荀⼦之所以在《劝学》中强调学的重要性,是因为他看到⼈性中的根本缺陷,即⼈性恶。⼈之持续不断地学,就是为了转化⼈性中的恶。王博以《性恶》解读《劝学》,对之作了很⼤的误读。认真通读全篇《劝学》,能到对⼈性恶的明述或暗⽰吗?能发现荀⼦肯定⼈性有根本的缺陷吗?假如⼈们撇开荀⼦是性恶论者的先⼊之见,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在我看来,与其像王博那样⽆根据地强调《性恶》与《劝学》的⼀致性,倒不如换⼀种思路:两篇⽂章⾮常地不⼀致,它们不是同⼀个⼈写的。
《荀⼦》⼀书中的《荣辱》和《儒效》也同样体现性朴论的思想。《荣辱》云:“越⼈安越,楚⼈安楚,君⼦安雅,是⾮知能材性然也,是注错习俗之节异也。……可以为尧禹,可以为桀
跖,可以为⼯匠,可以为农贾,在埶注错习俗之所积⽿。”⼈的习惯不是先天决定的,⽽是后天带来的;千差万别的各种⼈不是本性使然,⽽是注错习俗使然。《儒效》云:“居楚⽽楚,居越⽽越,居夏⽽夏,是⾮天性也,积靡使然也。”⼈性的可变性和后天作为、环境的重要性,反衬了天性之朴、天性之不恶。
根据《性恶》,⼈⽣来就恶。性是与⽣俱来的、⾮⼈为的东西,因⽽性恶的判定显然意味着恶的先天性。但是,在《劝学》、《礼论》、《荣辱》、《儒效》等,我们都看不到恶是天⽣的说法,相反,恶被认为是后天的作为和环境带来的。“兰槐之根是为芷,其渐之滫,君⼦不近,庶⼈不服。其质⾮不美也,所渐者然也。”[26]兰槐之根,本来不臭,但如果浸于臭⽔中,它就会发臭,这表明了环境会改变本性。如果以兰槐之根⽐喻⼈性,那么,⼈性本不恶,⽽恶的产⽣完全是环境作⽤的结果。在《荀⼦》⼀书中,只有《性恶》主张恶来⾃天性,⽽其他篇都未有此主张。
假如我们承认《礼论》、《劝学》、《荣辱》、《儒效》等出⾃荀⼦之⼿,假如我们再承认,这些⽂章主张性朴论⽽不是性恶论,那么,说《荀⼦》中引⼈注⽬的《性恶》也出⾃他之⼿,这就是令⼈不可思议的。合理的说法应该是:《性恶》不是荀⼦所作,⽽是其后学所为。[27]
事实上,认为《性恶》不是荀⼦所作,并⾮我个⼈的独创。早在上世纪20年代,刘念亲就已有这样的主张。《晨报副刊》1923年1⽉16、17、18⽇连载了他的⽂章:《荀⼦⼈性的见解》。梁启超推荐该⽂说:“友⼈刘君鸿岷,以其族弟著存君近作此篇见⽰,疑性恶篇⾮荀⼦所作。此谳若真,则学界翻⼀⼤公案矣。余⽅忙于他课,未暇重绎荀⼦全书,对于刘君之说,不敢遽下批评。惟觉此问题关系重⼤,亟介绍之以促治国学者之研讨云尔。”[28]刘念亲的⽂章⼀开头就⼴泛引⽤该书中其他⽂章对⼈性的⼤量论述,在这些论述之中,没有⼀个地⽅说到⼈性恶。他指出:“荀⼦⼈性的见解,我看不在性恶篇,并且我很疑性恶篇不是他作的。计荀⼦⽬录,共三⼗⼆篇。性恶篇外,说性的地⽅,得⼗四条(⽂⼩异⽽意同者从略);⽣性两字,古书多通⽤,荀⼦说⽣即是说性的地⽅,⼜得三条,这⼗七条中,却性恶两字从不见他联贯起来⽤。”[29]刘念亲引⽤的这17条包括:“越⼈安越,楚⼈安楚,君⼦安雅,是⾮知能材性然也,是注错习俗之节异也。” (《荣辱》)“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理隆盛也。”(《礼论》)“⽣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性之和所⽣,精合感应,不事⽽⾃然者,谓之性。”(《正名》) “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正名》)“性伤谓之病。”(《正名》)“有欲,⽆欲,异类也,性之具也,⾮治乱也。欲之多寡,异类也,情之数也,⾮治乱也。”(《正名》)“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质也;欲者、情之应也。”(《正名》)“不富⽆以养民情,不教⽆以理民性。”(《⼤略》)“君⼦⽣⾮异也,善假于物也。”(《劝学》)……这些话,都在《性恶》之外,都没有明述或暗⽰⼈性恶。在《荀⼦》⼀书中,说⼈性恶的⽂章只有⼀篇。如果这⼀篇真的为是荀⼦所作,那么,他在其他多篇论及⼈性的⽂章中,为什么⼀律不说⼈性恶呢?刘念亲以新颖的思路、以充分的材料向我们表明:研究荀⼦的⼈性论,如果只局限于⼀篇⽂章,那肯定是有问题的。
刘念亲还提出其他的证据质疑荀⼦为性恶论者。例如,他说:“⾮⼗⼆⼦篇荀⼦向异⼰的学说,痛施攻击,若是他曾斩截下了⼀个‘性恶’的断案,那⼦思的率性说,孟⼦的性善说,便是与他根本上不能两⽴的所在。他这篇⾮⼦思孟轲下,还肯将此层轻放过去么?”[30]如果荀⼦与孟⼦最⼤的分歧是前者主张⼈性恶⽽后者主张⼈性善,他为什么在这紧要的地⽅不批评孟⼦的性善论呢?刘念亲还看到,司马迁在为荀⼦作传时没有说到他主张⼈性恶:“揣量迁所见本,尚莫有性恶篇,故没有荀卿以为‘⼈性恶’这类的话。”[31]
在以充分的证据质疑荀⼦持性恶论的基础上,刘念亲认为,荀⼦对⼈性的看法最典型地表述于《正名》之中。他说:“性恶篇既不出荀⼦⾃作;他的性的见解,我看还在他的正名篇……因为旁的⾔性各条,都是枝末的,抽象的;正名篇才有⼈性根本的具体的解说。……总括起来:荀⼦⼈性的见解,性是⽣之所以然。好,恶,喜,怒,哀,乐,六情,是性中含的质。有感于物⽽起作⽤,便是欲。有性即有情欲;⼈的情欲是多的,不可去的……因为不可去,所以要养给他的东西,就是礼。性得其养,欲虽多不伤欲于治;性失其养,欲虽寡,不⽌于乱。性是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的。⾄于性的本体的断案,只是‘本始材朴’四字。”[32]
刘念亲充分地阐发了《正名》中的⼈性论。在他看来,它才是荀⼦的⼈性论。
“本始材朴”四字出⾃《礼论》,⽽不是《正名》。我们据之⽽把荀⼦的⼈性论概括为性朴论。这是我们发挥刘念亲之说⽽得出的新结论。
儒家性朴论的另⼀个代表是董仲舒。请看他的论述:“性者,天质之朴也;善者,王教之化也。⽆其质,则王教不能化;⽆其王教,则质朴不能善。”[33]在研究董仲舒⼈性论的⼈之中,这话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这⾥明确地以“朴”、“质朴”来论性。它与我们在本⽂第⼀部分开头引⽤过的《荀⼦·礼论》中的论述简直是如出⼀辙:“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理隆盛也。⽆性,则伪之⽆所加;⽆伪,则性不能⾃美。”⽆论是从⽂字上看,还是从思想上看,董、荀的话都⾼度
⼀致。董仲舒所说的“王教”,就是荀⼦所说的“伪”的最重要部分。董仲舒所说的“质朴”与“王教”的结合,⾮常接近于荀⼦的性伪合。董的“性者,天质之朴也”与荀的“性者,本始材朴也”⼀致;董的“善者,王教之化也”与荀的“伪者,⽂理隆盛也”⼀致;董的“⽆其质,则王教不能化”与荀的“⽆性,则伪之⽆所加”⼀致;董的“⽆其王教,则质朴不能善”与荀的“⽆伪,则性不能⾃美”⼀致。这些⼀致肯定不能⽤巧合来解释,⽽只能⽤董仲舒吸收和继承荀⼦来解释。
全合成切削液配方“性者,天质之朴也”是对性朴论的扼要⽽明确的阐发。这种阐发事实上不仅与荀⼦的⼀致,⽽且也与孔⼦、告⼦等的⼀致。从先秦到西汉,⽐较多的谈论⼈性的⼈都以⽣说性。当荀⼦说“⽣之所以然者谓之性”[34]的时候、当董仲舒说“⽣之⾃然之资谓之性”[35]和“性者⽣之质也”[36]的时候,他们都是以⽣说性。以⽣说性的⼈,⼀般都会倾向于赞成⼈性朴,虽然其中⼀些⼈不会明确地这样主张。董仲舒还说:
“天地之所⽣,谓之性情。”[37]“天所为,有所⾄⽽⽌。⽌之内谓之天,⽌之外谓之王教。王教在性外。”[38]与⽣俱来的东西就是性或天性,与⼈为的东西相对。王教属于⼈为,不属于性。董仲舒确定⽆疑地以“朴”、“质朴”来说与⽣俱来的性。《汉书·董仲舒传》也记载了他的原话:“质朴之谓性,性⾮教化不成。”董仲舒⽐荀⼦更明确地、次数更多地说⼈性朴。研究中国⼈性论的学者,看不到以荀、董为代表的性朴论,实在是太遗憾了。
“善者,王教之化也”表明了善是⼈为的结果。荀⼦所说的“伪”也就是⼈为。董仲舒和荀⼦⼀样都强调先天的性中⽆现成的、完备的善。董仲舒所说的“王教之化”与荀⼦所说的“⽂理隆盛”都不属于性。他们都把天之所为和⼈之所为分开。董仲舒指出:“为以⿇为布,以茧为丝,以⽶为饭,以性为善,此皆圣⼈所继天⽽进也,⾮情性质朴之能⾄也,故不可谓性。”[39]现成的、完备的善是⼈之所为,⾮天之所为。
“⽆其质,则王教不能化”承认了先天之性的基础性作⽤。性是⼈为的根基。以朴说性的荀⼦和董仲舒并不否认性的重要性。“⽆性,则伪之⽆所加”。显然,⼀切⼈为的努⼒都是建⽴在天性的基础之上的。董仲舒肯定了性中有“善质”,即善的潜质、潜能,但否认了性中有现成的、完备的善。荀⼦也倾向于肯定性中有“善质”,虽然他没有像董仲舒那样突出这⼀点。
“⽆其王教,则质朴不能善”强调了⼈为的作⽤。董仲舒在⽤“善”这词时,他是指现成的、完备的善,它
日体艺术在质朴之性中并不具备。他与说“⽆伪,则性不能⾃美”的荀⼦⼀样都看到了性中的不完美。记载于《汉书·董仲舒传》中的他的原话:“性⾮教化不成”也表明了这种不完美性。这
⾥“成”有“完成”、“成就”、“⼤功告成”等意思。在董仲舒看的来,没有教化的作⽤,性就不可能完美、完备。
从总体上看,作为性朴论者,董仲舒和荀⼦⼀样都承认性在善恶⽅⾯是中性的。因此,他们不同于性善论者,也不同于性恶论者。不过,他们或略摆左⼀点或略摆右⼀点也是可以理解的。当荀⼦说“⽆伪,则性不能⾃美”时、当董仲舒说“⽆其王教,则质朴不能善”时,他们略为摆左了⼀点,⽽当荀⼦说“⽆性,则伪之⽆所加”时、当董仲舒说“⽆其质,则王教不能化”时,他们⼜略为摆右了⼀点。这些⼩⼩的摆动,都是性朴论范围内的摆动。
持性朴论的董仲舒对孟⼦的性善论进⾏了明确的批评。这些批评可以概括为⼏个⽅⾯:
第⼀,孟⼦以过低的标准来理解善:“性有善端,动之爱⽗母,善于禽兽,则谓之善,此孟⼦之善。循三纲五纪,通⼋端之理,忠信⽽博爱,敦厚⽽好礼,乃可谓善,此圣⼈之善也。是故孔⼦⽈:‘善⼈,吾不得⽽见之,得见有常者,斯可矣。’由是观之,圣⼈之所谓善,未易当也,⾮善于禽兽则谓之善也…
…圣⼈以为⽆王之世,不教之民,莫能当善。善之难当如此,⽽谓万民之性皆能当之,过矣。质于禽兽之性,则万民之性善矣;质于⼈道之善,则民性弗及也……吾质之命性者异孟⼦。孟⼦下质于禽兽之所为,故⽈性已善;吾上质于圣⼈之所为,故谓性未善,善过性,圣⼈过善。”[40]在董仲舒看来,孟⼦对善的要求太低,不符合圣⼈对它的要求。孟⼦认为,⼈善于禽兽,这就表明⼈性善了,但是,董仲舒则依据孔⼦的话“善⼈,吾不得⽽见之”⽽对善提出了较⾼的要求,其中包括“循三纲五纪,通⼋端之理,忠信⽽博爱,敦厚⽽好礼”。以这种⾼要求对照⼈性,董仲舒作出结论:性未善。或者可以⽤今天的语⾔来说,性还不够善。今⼈肯定孟⼦的性善论对⼈与动物作出了本质的区别,但是,董仲舒却认为,以这种区别来说⼈性善没多⼤意思。他承认,他这种⾼标准的善是“⼈道善”,是很不容易达到的,⽽孟⼦的低标准的善则太容易达到了。
第⼆,孟⼦以“善质”(善的潜质)为现成的善:“性⽐于⽲,善⽐于⽶;⽶出⽲中,⽽⽲未可全为⽶也;善出性中,⽽性未可全为善也……性有似⽬,⽬卧幽⽽瞑,待觉⽽后见,当其未觉,可谓有见质,⽽不可谓见。今万民之性,有其质⽽未能觉,譬如瞑者待觉,教之然后善。当其未觉,可谓有善质,⽽未可谓善……性如茧、如卵,卵待覆⽽成雏,茧待缫⽽为丝,性待教⽽为善,此之谓真天。天⽣民性有善质⽽未能善,于是为之⽴王以善之,此天意也。民受未能善之性于天,⽽退受成性之教于王,王承天意以成民之性为任者也;今案其真质⽽谓民性已善者,是失天意⽽去王任也。万民之性苟已善,则王者受命尚何任也?……今万民之性,待外教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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