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VER STORY
现代文学中罕见的母女关系张爰玲笔下的家族往事
文丨韧雾
r；生家庭，这个舶来的社会学11=|概念，如今是越来越流行。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以爱的名义践行伤害，非现代人特有。当然并非所有民国新女性都如杨步伟、杨绛们这般幸运。典型的例子如萧红，她在《呼兰河传》中反复感叹，“我家是荒凉的”。笔下的父亲冷酷专横，即使做过呼兰县义务教育委员会委员长、教育会评议员，仍认为女儿读到高小毕业就够了，萧红心心念念要去哈尔滨求学，他断然拒绝；将包办婚姻强加于萧红，以至于激到她与人私奔，回家来又被父亲软禁。1931年日军进犯黑龙江，萧红才在一片混乱中趁机逃走。此后，这个呼兰的女儿，万水千山半生漂泊，再未回头归家，宁可只在文字中一遍遍缅怀故园。身处动荡的时代转型期，民国新女性要对抗成长逆境，无疑得付出更多心力与代价。 现代心理学借梳理原生家庭关系，重新审视自我，指向的是自我的认知与重建。众多民国版本的“父母皆祸害”中，往往多是面目一律的专制家长、充斥控诉呐喊的叙事表达。也有人能从中跳脱出来，最特别的一位，大概要属张爱玲。她是民国女作家中最能用极度平等的视角、近乎冷峻的理性，去审视父母一辈
的创作者。2009年遗作《小团圆》发表出版，赤裸的真实震惊世人，且不去谈那被口水八卦淹没的感情生活，这本书写得最好的地方是展现了一对复杂难解的母
女关系。学者许子东就评价：“《小团
圆》的文学史意义，其实不仅在于小
说解析了一段与五四以来很多爱情小
说都截然不同的男女关系，还在于（甚
至更在于）小说刻画了一种在现代文
_____A,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954年，张爱玲在香港英皇道兰心照相馆拍了这张经典照片。次年她便离港赴美，她曾想打入西方文坛，一段时期专攻英文写作，但不复盛况，晩年痴迷一遍遍在小说中书写家族往事
38
券商报告
|国家人文历史
・泾国新女牲的人工解法・
学中十分罕见的母女关系”
逃离父亲
张爱玲的名言是成名要趁早，她
确于23岁就在上海滩一炮而红，那些
为大众熟知、被改编翻拍的代表作，
大多在当年就已写出。张爱玲中年赴
美后，曾想打入西方文坛，一段时期
专攻英文写作，但不复盛况。若没有
近些年《少帅X雷峰塔X小团圆》等
中文遗作的出版，人们都已认为她晚
年萧条蹉花，几无创作。
多年研究张爱玲的学者止庵，认
为造成她晚年文学沉寂的重要原因，
是“对自己的身世太看重了”。“她是中
国现代作家里身世最显赫的一个，没有哪个作家能和她相比……所以她家族的故事，她认为是可以写成类似于《红楼梦》这样一个作品的o”《红楼梦》当然不易写，“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颠题诗在上头”，这种珍惜郑重反倒导致落笔千斤，终难成篇。
张爱玲以身世自矜，倒也不算过分骄傲c她的外曾祖父是李鸿章，祖父是清末名臣张佩纶，皆为叱咤近代史的人物「张佩纶与李鸿章女儿李菊耦结缘的故事，被曾朴直接写进了晩清四大谴责小说之一的《孽海花》。母亲黄逸梵这系也出身名门，母亲的祖父黄翼升祖籍长沙，曾跟随曾国藩湘军征战太平军，官至长江水师提督。 钟鸣鼎食之家到了第三代，渐呈颓势＜张佩纶55岁就因肝疾忧郁离世，遗下7岁的儿子和2岁的女儿，
当时李菊耦不过38岁。寡母对独子望子成龙，致力于闭门教子，“背不出书，打！罚跪”。“我父亲一辈子绕室吟哦，背诵如流，滔滔不绝一气到底，末了拖长腔一唱三叹地作结。沉默着走了没一两丈远，又开始背另一篇……我听着觉得心酸，因为毫无用处"八股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张爱玲祖母、李鸿章的长女李菊耦（左）。张爱
玲祖父、清末名臣张佩纶（右）o有学者认为张爱
玲晚年文学沉寂的重要原因，是“对自己的身世
太看重了”，她想写成一个（红楼梦腿样的作品，
这种珍惜郑重反倒导致落笔千斤，终难成篇
定终生的年代过去了，父亲张志沂的
深厚积累成了不合时宜的屠龙之技
他在天津铁路局短暂做过英文秘书，
此后便赋闲在家，坐吃山空，干起典
型遗少的爱好来：抽、逛青楼、
娶姨太太。
父亲对张爱玲的影响其实不小。
张志沂称得上是旧式才子，跟同好结
过诗社，写的旧体诗在圈内据说有“小
杜牧”之称。李鸿章要求子侄们都要
学习外文和洋务，他英文也好，家中
长期订阅英文报纸；藏书丰厚，张爱
玲形容过自己如何把他的书一本本
“拖出来”看。在母亲长期出国、常常
缺席的日子里，父女有过温馨亲密的
时光。父亲算是张爱玲文学最早的知
音二他明白这个女儿早慧，心情好时
也把她当大人似的，谈些亲戚间的近
闻，这些日后估计都放进了她的小说
素材库；和她畅谈《红楼梦》，张爱玲
批评高鹑的续作，父亲也深以为然。
张爱玲长大后对《红楼梦》的痴迷众所
周知，“十年一觉迷考据，赢得红楼梦
魇名”。父亲还会认真阅读女儿的所有
创作，张爱玲在14岁时尝试写了一篇
长篇章回小说《摩登红楼梦》，讲宝玉
出国、贾琏当了铁路局局长等等，有
点像“大话红楼”，张志沂还给她拟了
6个诸如“沧桑变幻宝黛住层楼，鸡犬
升仙贾琏膺景命”这样很像样的回目
张爱玲写过一篇小说《心经》，笔
调平静清淡，却讲了一个女孩与父亲
相爱的细思恐极的故事「她说自己的
小说，大多有原型出处，不知这篇来
自哪里。不止一个评论家分析过张爱
玲作品中以及她本人的恋父情结。讲
情结也许是夸张了，父女间确有过一
个和谐时期，但不久便一去不复返了.
1934年，张爱玲有了一位继母、
张志沂离婚后再娶了民国政府前总理
孙宝琦的一个庶出女儿孙用蕃，她当
时35岁了孙用蕃是陆小曼的好友，
她们都有“阿芙蓉癖”，父亲和继母经
常在榻上一同吞云吐雾。“我父亲的
MAR2019
39
COVER STORY
家，那里什么我都看不起，、教我弟弟作’汉高祖论’的老先生、章回小说，懒洋洋灰扑扑地活下去……父亲的房间里永远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觉得沉下去，沉下去。”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母亲那边富有文艺情调的光明世界「'中学毕业那年，母亲回国来，虽然我并没觉得我的态度有显著的改变，父亲却觉得了，对于他，这是不能忍受的，多少年来跟着他，被养活，被教育，心却在那一边。”张爱玲提出想留学，父亲也认定是受了挑唆而动怒1937年，张爱玲到母亲家住了俩礼拜，回来时就被继母茬，大闹一场后，她被父亲一顿毒打，关在自家后院几个月，差
点病死在里边小说《半生缘》中曼桢被困的情节，直接来自这段经历一次偶然中，她得以逃出家，就此投奔了母亲。父女俩恩断义绝
母亲是流光溢彩的偶像
母亲黄逸梵是张爱玲心中流光溢彩的人物，一个美了很多年的女人'“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的母亲的.她是个美丽敏感的女人……在孩子的眼里她是辽远而神秘的”她最初的回忆之一.便是母
亲立在镜子前，在绿短袄上别上翡翠胸针，"我在旁边仰脸看着，羡慕万分，自己简直等不及长大”。
黄逸梵是最早一代特立独行的民国新女性，缠过脚，穿高跟鞋用东西塞着鞋子，观念却深受五四新思想的影响，“是个学校迷”。她评价自己的婚姻“为了门第葬送了她一生”。张爱玲4岁时，黄逸梵便借口小姑张茂渊出国留学需要女伴监护.于是同去法国。她学美术.“画油画，跟徐悲鸿、蒋碧微、常书鸿都熟识”「'踏着这双三寸金莲横跨两个时代，她在瑞士阿
/全家if往天津后，张爱5$的父母摄于英租界住所的花园。左二张志沂、右一张茂渊、右二黄逸梵。那 时张爱玲父母感情还比较租睦，但最终因志趣不和而离婚
尔卑斯山滑雪至少比我姑姑滑得好
离婚后，黄逸梵给印度总理尼赫鲁的
两个做过秘书，在马来西亚侨校
教过书.还曾买了一铁箱碧绿的蛇皮.
打算自己做手袋销售「她酷爱剪裁，
经常自己动手做衣月艮计划虽没成功.
留下过设计稿，张爱玲说，“后工业社
会才能够欣赏独特的新巧的手工业.
她不幸早生了十年”
母亲身边如同萦绕着艺术的空
气：张爱玲从母亲那儿直接继承了“爱
网友世界衣癖”20世纪40年代张爱玲成名时.
她奇装炫人的爱好与文名一样有名「
她总记得继母提来一箱自己的旧衣服
送她，“有些领口都磨破了”，只会让
十四五岁青春期的少女发窘，形容穿
着一件颜像碎牛肉的旗袍，“像是浑
身都生了冻疮”，这种难堪刺激她自立
后对衣服的强烈占有欲。张爱玲绘画
似乎也继承了母亲的天分，“生平第一
次赚钱，是在中学时代，画了一张漫
画投到英文《大美晚报》上，报馆里给
了我五块钱……”后来出书自己设计
绘制封面、插图，更别提她用字遣词
中一贯对彩的敏锐与迷恋。
母亲收留了张爱玲，但也表示手
头很紧张，她现在有两条路：“要么
嫁人，用钱打扮自己；要么用钱来读
书”张爱玲当然选择后者：母亲还曾
花重金请老师教她弹钢琴。张爱玲逃
到母亲家的那年夏天，弟弟也跟着来
了，但“我母亲解释给他听她的经济力
量只能负担一个人的教养费。他哭了.
我在旁边也哭了”。黄逸梵想，与女孩
儿相比.前夫家总不会不好好培养男
孩的。但她后来发现想错了。
张爱玲崇拜母亲，但两人少有通
常母女间的亲昵.甚至连肢体接触都
很少，"有两趟她领我出去，穿过马路
的时候，偶尔拉住我的手，便觉得一
种生疏的刺激性”。这个切身的细节，
建筑学概论演员表张爱玲在散文、小说中写到过不下三
次张爱玲虽才华横溢，但生活能力
一度差到离谱，名篇《天才梦》里写得
明白，睽违多年的母亲回国，将女儿
研究了一下，“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
«0I
国家人文历史
■比冈新女性的人①解法・
你的伤寒症，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使你自己处处受痛苦:”母亲重新教张爱玲：煮饭；用肥皂粉洗衣；练习行路的姿势；看人的眼；点灯后记得拉上窗帘；照镜子研究面部神态……张爱玲常常觉得自己不会让母亲满意。
张爱玲一生都坦承爱钱，“我母亲是个清高的人.有钱的时候固然绝口不提钱，即至后来为钱逼迫得很厉害
的时候也还把钱看得很轻.这种一尘
不染的态度很引起我的反感，激我走
到对面去，因此，一学会了’拜金主义’
这名词，我就坚持我是拜金主义者:”
张爱玲说，“能够爱一个人爱到问他拿
零用钱的程度，那是严格的试验”“问
母亲要钱，起初是亲切有味的事".但
后来就变成了琐屑的难堪与磨难“看
得出我母亲是为我牺牲了许多，而且
一直在怀疑着我是否值得这些牺牲
我也怀疑着……我觉得我是赤裸裸的
烛之武
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着像一切的惶
惑的未成年的人，因于过度的自夸与
自鄙这时候，母亲的家不复是柔和
的了"”
逃离母亲
1938年，张爱玲以远东区第一名
的成绩考上伦敦大学'天不作美，二
战迫在眉睫，她只得放弃远赴英国，
于1939年进入香港大学就读张爱玲
在港大读书时格外发奋用功，因为奖
学金对她来说很关键“我能够揣摩每
一个教授的心思，所以每一样功课总
是考第一：有一个先生说他教了十几
年的书，没给过他给我的分数「'她连
得了两个奖学金。在港大还有半年就
要毕业了，结果赶上1941年太平洋战
争爆发，香港沦陷，港大被迫停课，“学
校的文件记录统统烧掉，一点痕迹都
没留下”：张爱玲想过转到上海圣约翰
大学念完，最后终究作罢，一辈子没
能拿到学位，多年后在美国高校辗转
求职时因此遭受过歧视
期间有件事让张爱玲深受刺激.
是母女关系的转折点。某学期她没拿
到港大奖学金，一位赏识她的教授佛
朗士自己资助她一笔800元的学费，
让她得到极大鼓励她兴奋地拿给母
亲看，母亲没说什么，只叫她放在那
里，两天后再来时.听说那钱已被黄
逸梵在牌桌上轻易输掉了：她难以形
容当时心中的震荡，这笔钱被她视为
一张“生存许可证”，“这世上最值钱的
钱”.当下如遭猛烈背叛，“有件什么
/童年时期张爱玲与弟弟张子靜的合影。
丿张子靜写过一本《我的姊姊张爱玲1在书
\中把她小说里的原型老老实实挨个对号入
I座，家族往事曾带给张爱玲无限灵感
MAR2019
41
COVER STORY
事结束了”。这件事在《小团圆》和《易 经》中都被写了一遍。看小说当然不 要搞对号入座，那太僵直无趣，但张 爱玲晚年的这几部书太过特殊，与女
作家的人生互文明眼可鉴，基本上已
公认为她的自传体写作。《易经》提供
了更出人意料的情况，母亲甚至觉得
教授赠金，有可能是女儿与他有私情，
还借故到浴室观察女儿入浴的身体来 检验猜想，让她觉得羞耻激愤：
张爱玲的小说《花凋》，挪用了舅
舅家的故事，她舅舅看了气得够呛： “她来问我，我什么都告诉她，她却在
文章里骂我们！”当姑姑警告她，母
亲回来会生气触怒舅舅的事。张爱玲 回说，“二婶（生活中如此称呼母亲）
怎么想，我现在完全不管了「”她告诉
姑姑800块钱的故事，并说一定会把
母亲花在她身上的钱全还给她。张爱
蜂窝网玲的金钱观大概是，亲兄弟明算账， 最好的情况就是了不相欠。这也是她
的家庭给她的教育。即使和感情很深
的姑姑同住公寓，张爱玲收衣服时撞 到阳台玻璃门，膝盖流血，“给我姑姑
/
1930年，张爱玲母亲黄逸梵在西湖边的留影。黄逸梵是最早一代特立独行的民国新女性，也是张爱 玲心中流光溢彩的偶像，“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的母亲的”
看，她弯下腰去，匆匆一瞥，知道不致 命，就关切地问起玻璃，我又去配了
一块。”早早便将世情看得通透。
张爱玲重返上海后，踏入文坛， 靠写作养活自己。她后来果真积攒了 二两小金条送去，说是还母亲的，黄
逸梵一时被激得落下泪来，“就算我不
过是个待你好过的人，你也不必对我
这样，’虎毒不食子’暧”。到底还是坚
拒收金条。这金子连同一部电影剧本 的稿费，最后给了逃亡中的胡兰成。
有人说张爱玲大方，分手了还不忘给
胡兰成"分手费”30万元。也是相交
之初，胡兰成某次拿了一箱钱来给她，
“她对币值完全没数，但是也知道尽管 通货膨胀，这是一大笔钱”，其实算是 结清旧账。这倒是张爱玲一贯在感情
和金钱上近乎洁癖的理性。
在《小团圆》中，女主人公九莉患
伤寒时曾遭母亲责骂：“反正你活着
就是害人！像你这样只能让你自生自
灭。”多年后才知，当时母亲没钱请医
生，竟以身为酬「但九莉“一点也不觉
得什么一一知道自己不对，但是……
感情用尽了就是没有了”。种种类似这
样的情节，无论是文学还是真实，都
让这对母女的关系变得无法用只言片
语来定义。
现代文学中罕见的母女关系
张爱玲写到至亲们，一贯有如小 说家审视作品人物的眼光，从无为尊
者讳的禁忌。比如写到外曾祖父，“李 鸿章本人似乎没有什么私生活，太太
不漂亮……他唯一的一个姨太太据说 也丑。”《小团圆》中的母女，更像还原
了纯粹两个女人的对峙，她们彼此打
量、审视，有同情和理解，也有嘲讽与
较劲。小说中写到还钱的一段，九莉
不看流泪的母亲，只看镜中的自己， 母亲老了，而“在这一刹那间，她对她
空蒙的眼睛、纤柔的鼻子、粉红菱形
的嘴、长圆的脸蛋完全满意……时间
是站在她这边的，胜之不武。”
有人说，《小团圆》的女主人公，
也即张爱玲本人，一生在和很多女人
争夺邵之雍（胡兰成），又和很多男人
争夺她母亲。张爱玲母亲的情人众多，
小说中中外情人有名有姓的至少10余 人，她在这些关系中作为一个女人而
不仅仅是母亲的状态、心理，都在女 作家笔下纤毫毕现。这样的母亲形象
独树一帜。张爱玲曾说：“母爱这大题
目，像一切大题目一样，上面做了太
多的滥调文章。其实有些感情是，如
果时时把它戏剧化，就光剩下戏剧了，
母爱尤其是。”翻开现代文学中母亲形
象，多的是如鲁迅笔下祥林嫂这样怒
其不争的“为奴隶”的母亲，冰心《超
人》中抚慰彷徨青年的传统慈母，或是
绥化学院图书馆丁玲以其母为原型创作的《母亲》这类
形象，深明大义的革命者的母亲，无 不打着时代的烙印；文学形象再出挑
一些的，大概还可列入曹禺《雷雨》中
性压抑的母亲繁漪。
42 |
国家人文历史
豫公网安备41160202000603
站长QQ:729038198
关于我们
投诉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