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基雅维利的ｖｉｒｔú诸义①
［英］罗素·普赖斯／著傅乾／译
众所周知，ｖｉｒｔú是马基雅维利在思考人类行为、尤其是军事和政治事务时使用的最重要的概念之一。对马基雅维利进行一般性研究的人，大都会提到、涉及或简单论述过ｖｉｒｔú这一观念，深入研讨者也不乏其人。然而，现有关于ｖｉｒｔú的研究还谈不上令人满意，未能给予应有的全面考察。
全面考察ｖｉｒｔú这个观念，不仅要系统思考它的同义词，而且还有它的反义词，②因为要完整理解任何观念，都需要知道它不包括什么以及与什么观念相对立。
本文的考察范围，仅限马基雅维利使用ｖｉｒｔú一词的不同含义。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作者们所用的ｖｉｒｔú含义极为多样，这种多样性也见于马基雅维利的著作。他的文体谈不上正规而严谨，大多使用日常用语，他很少仔细界定或解释所用术语。如此一来，考察他对ｖｉｒｔú这个重要词语的用法不但极为必要，而且是一项很麻烦的工作。 ｖｉｒｔú的重要，从其在马基雅维利著作中出现的频率可见一斑。ｖｉｒｔú和相关的形容词ｖｉｒ
ｔｕｏｓｏ、副词ｖｉｒｔｕｏｓａｍｅｎｔｅ总共出现了６０２次：《君主论》中７０次，《论李维》２４８次，《佛罗伦萨史》１０１次，《兵法》６３次，《戏剧与文学作品》３７次，《次要政治著作》１７次，《卡斯特鲁乔·卡斯特拉卡尼传》１０次，《书 ①Ｒｕｓｓｅｌｌ Ｐｒｉｃｅ，“Ｔｈｅ Ｓｅｎｓｅｓ ｏｆ Ｖｉｒｔúｉｎ Ｍａｃｈｉａｖｅｌｌｉ，”Ｅｕｒｏｐｅａｎ Ｈｉｓｔｏｒｙ Ｑｕａｒｔｅｒｌｙ，Ｖｏｌ．３，
Ｎｏ．４（Ｏｃｔｏｂｅｒ １９７３），ｐｐ．３１５－３４５．（中译文注释部分做了技术性删节。———编者注） ②某些文章在讨论马基雅维利的ｖｉｒｔú时更具雄心，其中之一便是Ｅｄｕａｒｄ Ｗｉｌｈｅｌｍ Ｍａｙｅｒ，
Ｍａｃｈｉａｖｅｌｌｉｓ Ｇｅｓｃｈｉｃｈｔｓａｕｆｆａｓｓｕｎｇ ｕｎｄ ｓｅｉｎ Ｂｅｇｒｉｆｆ ｖｉｒｔúｇｒａｖｅ，Ｍｕｎｉｃｈ ａｎｄ Ｂｅｒｌｉｎ，１９１２。但作者对ｖｉｒｔú同义词、反义词的研究相当走马观花，两三页就打发了（主要见第１９－２１页）。在我看来，即便是那些认识到此事之重要性的学者也常常敷衍了事，此即一例。６
１１２０１１年第４期Ｖｏｌ．２ Ｎｏ．４政治思想史Ｊｏｕｒｎａｌ ｏｆ ｔｈｅ Ｈｉｓｔｏｒｙ ｏｆ Ｐｏｌｉｔｉｃａｌ Ｔｈｏｕｇｈｔ总第８期
Ｓｕｍ Ｎｏ．８
信集》８次，《出使与政务》４８次。
评注者和学者大都注意到了马基雅维利的ｖｉｒｔú这一概念的复杂性，有些人①认识到，他有时在基督教旧义上使用ｖｉｒｔú一词。②他谈及ｖｉｒｔú和邪恶（ｖｉｚｉｏ）时，ｖｉｒｔú通常就是指这种意义上的“美德”（ｖｉｒｔｕｅ）。在《君主论》第１５章，他讨论的是“世人尤其是统治者因何受人臧否”。他们之所以受到赞扬，是因慷慨大度、乐善好施、慈悲为怀、忠实守信、勇猛无畏、和善人道、检点贞洁③、正直无欺、彬彬有礼、严肃庄重、虔诚笃信。他们受到非难，则是因吝 ７
１１普赖斯：马基雅维利的ｖｉｒｔú诸义
①②③卡利说，马基雅维利首先是在“纯粹的道德意义上（这种情况下称做‘良善’）”使用ｖｉｒｔú的
（Ｃａｒｌｉ，１９），后一句呼应了帕斯夸莱·维拉里的观点，“ｖｉｒｔú一词对他来说更多是指勇气、干劲，姑不论其是好是坏。通常意义上的基督教的ｖｉｒｔú毋宁称做‘良善’，对它的赞许要少于对异教ｖｉｒｔú的赞许。”（Ｐａｓｑｕａｌｅ Ｖｉｌｌａｒｉ，ＮｉｃｃｏｌòＭａｃｈｉａｖｅｌｌｉ ｅ ｉ ｓｕｏｉ ｔｅｍｐｉ，Ｆｌｏｒｅｎｃｅ，１８８１，ＩＩ．２７４；在第三版
pcl［Ｍｉｌａｎ，１９１３，ｐ．２７６］中，首句有重大改动：“对他来说，ｖｉｒｔú一词几乎总是指极其精明地用来达到特定目的的勇气和干劲，姑不论其是好是坏”。）惠特菲尔德主张，在某些段落中，马基雅维利认同ｖｉｒｔú无疑即是认同ｖｉｒｔｕｅ（美德），而且绝对不止一处（Ｊ．Ｈ．Ｗｈｉｔｆｉｅｌｄ，Ｍａｃｈｉａｖｅｌｌｉ，Ｏｘｆｏｒｄ，１９４７，ｐ．９６）。施特劳斯说：“马基雅维利所理解的ｖｉｒｔú，有时正是人人所理解的‘ｖｉｒｔｕｅ’，也即道德美德。”（Ｌｅｏ Ｓｔｒａｕｓｓ，“Ｗａｌｋｅｒ’ｓ Ｍａｃｈｉａｖｅｌ－ｌｉ，”Ｒｅｖｉｅｗ ｏｆ Ｍｅｔａｐｈｙｓｉｃｓ，Ｖｏｌ．６，Ｎｏ．３，１９５３，ｐ．４４３）福斯特说，马基雅维利所说的ｖｉｒｔú，指的是那些助人获得“成功、权力、名誉”的品质（Ｍｉｃｈａｅｌ Ｂ．Ｆｏｓｔｅｒ，Ｍａｓｔｅｒｓ ｏｆ Ｐｏｌｉｔ－ｉｃａｌ Ｔｈｏｕｇｈｔ，Ｖｏｌｕｍｅ Ｏｎｅ：Ｐｌａｔｏ ｔｏ Ｍａｃｈｉａｖｅｌｌｉ，Ｌｏｎｄｏｎ，１９４２，ｐ．２７１），但福斯特承认，还有“一些段落，他在自己的美德观念和基督教美德观念之间……摇摆不定”（同上，ｐ．２７５ｎｏｔｅ １）。
这一用法在马基雅维利时代无疑很常见，之前的时代亦然。以博诺·詹博尼（Ｂｏｎｏ Ｇｉａｍｂｏ－
ｎｉ）为例，他大约在１３世纪晚期写了两篇论文，题目就是《论善恶及其斗争与警示》（Ｉｌ ｌｉｂｒｏｄｅ’ｖｉｚｉ ｅ ｄｅｌｌｅ ｖｉｒｔｕｄｉ ｅ ｄｅｌｌｅ ｌｏｒｏ ｂａｔｔ
ａｇｌｉｅ ｅ ａｍｍｏｎｉｍｅｎｔｉ）和《论善恶及其途径与分类》（ＩＩ ｔｒａｔｔａｔｏ ｄｉ ｖｉｒｔúｅ ｄｉ ｖｉｚｉ ｅ ｄｉ ｌｏｒｏ ｖｉｅ ｅ ｒａｍｉ）（Ｔｕｒｉｎ：Ｇｉｕｌｉｏ Ｅｉｎａｕｄｉ．Ｎｕｏｖａ ｒａｃｃｏｌｔａ ｄｉｃｌａｓｓｉｃｉ ｉｔａｌｉａｎｉ ａｎｎｏｔａｔｉ，Ｎｏ．７，ａ ｃｕｒａ ｄｉ Ｃｅｓａｒｅ Ｓｅｇｒｅ，１９６８）。此类另一著名例子是《美德之花》（Ｆｉｏｒ ｄｉ ｖｉｒｔúｈｉｓｔｏｒｉａｔｏ），作者或为博洛尼亚的弗拉·托马索·戈扎迪尼（Ｆｒａ Ｔｏｍ－ｍａｓｏ Ｇｏｚｚａｄｉｎｉ），成书于１３世纪末或１４世纪初（Ｆｌｏｒｅｎｃｅ：Ｅｌｅｃｔａ，１９４９）。但是在所有文艺复兴时代的作者身上，几乎都能到在道德意义上使用ｖｉｒｔú的例子，ｖｉｒｔú的其他各种含义也是如此。
检点贞洁（ｃａｓｔｏ以及ｌａｓｃｉｖｏ）：一旦涉及统治者，马基雅维利就不要求他们完全不沾荤腥，只
要求他们不得玩弄臣民或公民的妻女。他几次三番警告这种玩人妻女之危险（Ｐｒｉｎｃ，ＸＶＩＩ．７０；ＸＩＸ．７５；Ｄｉｓｃ，ＩＩＩ．６：３９２；ＩＩＩ．１９：４４４），并因罗马将军西庇阿在西班牙异常检点而声名鹊起一事，对他赞赏有加（Ｄｉｓｃ，ＩＩＩ．２０：４４５；Ａｒｔｅ ｄ．ｇｕｅｒｒａ，ＶＩ．４９０）。
啬小气、贪婪无厌、残酷无情、背信弃义、娇柔懦弱、高傲自大、好、两面三刀、咄咄逼人、轻佻虚浮、毫无信仰。①马基雅维利说，他明白：
人人都承认：统治者要是能将上述堪称嘉言懿行的诸般品质集于一身，最值得称道。但由人的处境所定，他既不能悉数具备，也不能全部遵行。既如此，统治者必须做到审慎精明，以避免能让他丧失权位的恶行之骂名（Ｐｒｉｎｃ，ＸＶ．６５－６６）。 他以下面的话为该章作结：
若不犯下某些恶行则权位难保，那就不必在意招致骂名。此一问题一经深思自会发现，看似美德的事（ｐａｒｒàｖｉｒｔú），却会招致灭亡，看似恶行的事（ｐａｒｒàｖｉｚｉｏ），却能让人安然无恙、飞黄腾达（Ｐｒｉｎｃ，ＸＶ．６６）。
当然，这段话最后一句有些模棱两可。马基雅维利或许是说，这些品质貌似美德或恶行，实则不然；但更有可能是说，它们是美德或恶行不假，但一贯行善未必能在政治上成功，恰如一贯作恶多端未必能危及统治者。②马基雅维利在一下章讨论了慷慨与吝啬。他说，慷慨这种德行（ｑｕｅｓｔａ ｖｉｒｔúｄｅｌｌｉｂｅｒａｌｅ）从长远看会危及统治者，莫不如吝啬一些，③“因为它属于能让他统治的恶行（ｖｉｚｉｉ）之一”（Ｐｒｉｎｃ，ＸＶＩ．６７）。马基雅维利说，西庇阿的军队在西班牙反叛，皆因“他太过仁慈，使士兵自由散漫，军纪松弛”（Ｐｒｉｎｃ，ＸＶＩＩ．７１）。仁慈
是美德，但一过度便招致灾难。马基雅维利在《论李维》中说：“民族之习性长期保持不变，或一贯贪得无厌，或一贯诡计多端，或一贯保持其他诸如此类的
８
１１政治思想史２０１１年１２月①②③拉索（Ｒｕｓｓｏ，１３２）观察得很到位，这些对立的形容词揭示出马基雅维利的论述次序：乐善好
施与贪婪食言（见第１６章：《论慷慨与吝啬》）；残酷无情与慈悲为怀（第１７章：《论残酷与仁慈》）；背信弃义与忠实守信（第１８章：《论君主应当怎样守信》）。接下来的形容词（从娇柔懦弱到毫无信仰）则杂乱无章，但都总结在第１９章：《论应该避免受到蔑视与憎恨》。
马基雅维利认为道德与政治应当是什么关系，这个问题无疑众说纷纭，相关著作所在多有
（关于这一问题，最佳讨论之一是Ｇ．Ｈ．Ｒ．Ｐａｒｋｉｎｓｏｎ，“Ｅｔｈｉｃｓ ａｎｄ Ｐｏｌｉｔｉｃｓ ｉｎ Ｍａｃｈｉａｖｅｌｌｉ，”Ｔｈｅ Ｐｈｉｌｏｓｏｐｈｉｃａｌ Ｑｕａｒｔｅｒｌｙ，Ｖｏｌ．５［Ｊａｎｕａｒｙ １９５５］，ｐｐ．３７－４４）。但此处不是讨论之地，聊引两段马基雅维利的话，或能支持我对《君主论》的解读：“统治者，尤其是新任统治者，不可能所有奉为‘良善’之事都能做得到，他为了保持权位，常常迫不得已背信弃义，置‘仁慈、仁道、信仰’
于之不顾。”（Ｐｒｉｎｃ，ＸＶＩＩＩ．７３）但他说，统治者“但凡有可能，还是应尽力行善，但若有必要，就要随时准备作恶，以免权位不保”（Ｐｒｉｎｃ，ＸＶⅢ．７４）。
在《君主论》第１６章和《论李维》第二卷第１９章中，马基雅维利虽然认为ｍｉｓｅｒｏ或ｐａｒｓｉｍｏ－
辟谣百科
ｎｉｏ是种罪恶（即便出于政治上的要求也是如此），但他提到了尤维纳利斯的评论：罗马人在他们所征服国家生活，这种经验使其忽视了“ｐａｒｓｉｍｏｎｉａ以及……其他杰出的ｖｉｒｔú”，生活变得贪婪奢侈。但ｐａｒｓｉｍｏｎｉａ在此是指“节俭”，而非“吝啬”。
恶行或美德（ｖｉｚｉｏ ｏ
ｖｉｒｔú）。”（Ｄｉｓｃ，ＩＩＩ．４３：４９７）马基雅维利在《论李维》第一卷第９章中说，“为号令王国或创建共和国”而手握大权之人，应极其审慎明智、
品德高尚，确保权力不会世袭，“因为业已证明，人作恶易而行善难，他曾用来行善（ｖｉｒｔｕｏｓａｍｅｎｔｅ）之权，继任者却可用作狼子野心”（Ｄｉｓｃ，Ｉ．９：１５５）。①
二、政治和军事ｖｉｒｔú
ｖｉｒｔú以上用法多少带有传统的道德含义，确有意义，也很重要，但绝大多数情况下，ｖｉｒｔú、ｖｉｒｔｕｏｓｏ、ｖｉｒｔｕｏｓａｍｅｎｔｅ的含义与之不同，毋宁是指政治或军事事务中的“干劲”、“决断力”、“勇气”、“技巧”或“能力”。②虽然对此时有误解，但ｖｉｒｔú的这些用法并非马基雅维利首创。③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的作者常在这一广义上使用ｖｉｒｔú，④１５、１６世纪法国、英国的作者亦然。每当马基雅维利对比ｖｉｒｔú与ｆｏｒｔｕｎａ（命运），或将二者联系在一起，ｖｉｒｔú就总不外乎这些含义之一。这样看来，许多学者视此义为马基雅维利ｖｉｒｔú观之特征，决非毫无道理，他们只不过将一个或一组最常见的含义当做唯一含义。这些学者分为两派。
夏普sh8298u第一派主张它没有任何伦理意味。所以费代里科·卡博德（与帕斯夸９
１１普赖斯：马基雅维利的ｖｉｒｔú诸义
多少次我回回头看看走过的路
①②③④马拉戈利说：“ｖｉｒｔú一词在此不是指文艺复兴意义上的才能，而是指其通常含义。统治者应
当审慎明智、品德高尚，追求国家公益、一心为公而不得怀有野心。”（Ｍａｌａｇｏｌｉ，１５１）
因此，将ｖｉｒｔú译为“ｖｉｒｔｕｅ”常常有误，要不就有所误导。ｖｉｒｔú及与之相关的形容词、副词虽
在《君主论》中用了７０次，在《论李维》中用了２４８次，但在现代文库版的译者看来，《君主论》中只有１７次、《论李维》中只有７４次适于译为“ｖｉｒｔｕｅ”等词。欲一览他们在其他情况下对ｖｉｒｔú的翻译，参见拙文“Ｖｉｒｔúｉｎ Ｍａｃｈｉａｖｅｌｌｉ’ｓ ＩＩ Ｐｒｉｎｃｉｐｅ ａｎｄ Ｄｉｓｃｏｒｓｉ，”Ｐｏｌｉｔｉｃａｌ Ｓｃｉｅｎｃｅ，Ｖｏｌ．２２，Ｎｏ．２（Ｄｅｃｅｍｂｅｒ １９７０），ｐｐ．４３－４９。
桑科蒂斯说，但丁的世界“本质上是神秘的、讲究伦理的”，马基雅维利的却“本质上是人本
的、讲究逻辑的。ｖｉｒｔú含义已变：它不再指道德情操，而仅仅是指力量或干劲，也即心智之品性”（Ｆｒａｎｃｅｓｃｏ Ｄｅ Ｓａｎｃｔｉｓ，Ｓｔｏｒｉａ ｄｅｌｌａ ｌｅｔｔｅｒａｔｕｒａ ｉｔａｌｉａｎａ，ＩＩ，Ｎａｐｌｅｓ，１８７０，ｐ．１２６）。麦科伊说，“到了马基雅维利那里，传统的美德概念变成了这么一种ｖｉｒｔú：一种恰如‘狮—狐’般有勇有谋的新品性”（Ｃｈａｒｌｅｓ Ｎ．Ｒ．ＭｃＣｏｙ，Ｔｈｅ Ｓｔｒｕｃｔｕｒｅ ｏｆ Ｐｏｌｉｔｉｃａｌ Ｔｈｏｕｇｈｔ，Ｎｅｗ Ｙｏｒｋ，１９６３，ｐ．１７２）。
米廖里尼曾引ｖｉｒｔú为例，说明１５世纪的语义变迁———源自拉丁语的词语旧义重现：“Ｖｉｒｔú……
不仅用在基督教的‘美德’意义上，而且越来越多地用在‘英勇、英雄主义’意义上”（ＢｒｕｎｏＭｉｇｌ
ｉｏｒｉｎｉ，Ｔｈｅ Ｉｔａｌｉａｎ Ｌａｎｇｕａｇｅ，ａｂｒｉｄｇｅｄ ａｎｄ ｒｅｃａｓｔ ｂｙ Ｔ．Ｇｗｙｎｆｏｒ Ｇｒｉｆｆｉｔｈ，Ｌｏｎｄｏｎ，１９６６，ｐ．１９０）。这就更清晰充分地表明，在１５世纪以前ｖｉｒｔú就常常用在“英勇”的意义上。军事学院
莱·维拉里观点相近①）说：“ｖｉｒｔú于我们而言是一种‘
道德’品质，于马基雅维利则不然；它是指干劲、决断力、行动力，这种干劲和能力的‘道德’维度则
被弃之一边。”②阿瑟·伯德坚称：“ｖｉｒｔú某种程度上对应于法语的‘ｈａｂｉｌｅｔé’
：任何人以其能力、手腕、对人与物的妥善管理而达到目的，都堪称具有‘ｖｉｒｔú’，至于他所采用的手段和所要达到的目的的性质则无关紧要。”③路易吉·拉索强调，马基雅维利的ｖｉｒｔú观有别于中世纪经院哲学家，“后者有伦理意味，其正当性源于天国”；也不同于李维，“在他那里，一般指军事上的英勇。而在文艺复兴时代的人那里，ｖｉｒｔú是才能、能力、勤奋、个人权能、敏锐性、善于把握机会的天分和善用自身潜能的能力。”简言之，在拉索看来，它是“心理而非伦理上的出类拔萃”。④雅各布·布克哈特坚称（得到乔万尼·秦梯利的赞成⑤），马基雅维利所谓ｖｉｒｔú者，是“力量与技巧的结合”；他说，它“可与邪恶并行不悖”。⑥基思·汉考克爵士说，在马基雅维利那里，ｖｉｒｔú意指“专业的技能和出的执行力……它没有伦理含义，是一种纯粹的技巧”。蒂利（Ａｒｔｈｕｒ Ａ．Ｔｉｌｌｅｙ）说：“《君主论》作者所用的ｖｉｒｔú并非指美德，而是指体魄、能力，还有最
重要的———成功。”⑦古奇声称：“在马基雅维利眼中，统治者的首要素质……就是ｖｉｒｔú，它不是指美德，而是指男子气概、干劲、性格的力量、不顾情义的气魄、足智多谋的头脑和施加打击的武力。”⑧《剑桥意大利语词典》（１９６２年）将马基雅维利所用的ｖｉｒｔú界定为：“冷酷无情，决断有力，伴之以构想行动计划并加以落实的非凡能力。”
当然可以认为，ｖｉｒｔú的上述特点大都暗含某种伦理观，因为从某种意义０２１政治思想史２０１１年１２月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参见ｐ．１１７注释①。
Ｆｅｄｅｒｉｃｏ Ｃｈａｂｏｄ，“Ｉｌ ｓｅｇｒｅｔａｒｉｏ ｆｉｏｒｅｎｔｉｎｏ（１９５３），”ｉｎ Ｃｈａｂｏｄ，Ｓｃｒｉｔｔｉ ｓｕ Ｍａｃｈｉａｖｅｌｌｉ，
Ｔｕｒｉｎ，１９６４，ｐ．２４８．
伯德版《君主论》（Ｉｌ Ｐｒｉｎｃｉｐｅ，Ｌ．Ａｒｔｈｕｒ Ｂｕｒｄ ｅｄ．，Ｏｘｆｏｒｄ，１８９１，ｐ．１７８，ｎｏｔｅ ５）。拉索说：“马基雅维利所说的ｖｉｒｔú，不再是经院哲学家所讲的美德，那种美德具有伦理意味，
溯至上帝以得证成，也不同于李维，在他那里，一般指军事上的英勇。倒是文艺复兴时代之人的ｖｉ
ｒｔú，指的是才能、能力、勤奋、个人权能、敏锐性、善于把握机会的天分和善用自身潜能的能力。ｖｉｒｔú乃是心理而非伦理上的出类拔萃。”（Ｒｕｓｓｏ，４０）
Ｇｉｏｖａｎｎｉ Ｇｅｎｔｉｌｅ，Ｓｔｕｄｉ ｓｕｌ Ｒｉｎａｓｃｉｍｅｎｔｏ，Ｆｌｏｒｅｎｃｅ：Ｖａｌｌｅｃｃｈｉ，１９２３，ｐｐ．１０８－１０９．Ｊａｋｏｂ Ｂｕｒｃｋｈａｒｄｔ，Ｄｉｅ Ｃｕｌｔｕｒ ｄｅｒ Ｒｅｎａｉｓｓａｎｃｅ ｉｎ Ｉｔａｌｉｅｎ，Ｌｅｉｐｚｉｇ，１８６９，ｐ．１２．
Ｔｉｌｌｅｙ，Ｔｈｅ Ｃａｍｂｒｉｄｇｅ Ｍｅｄｉｅｖａｌ Ｈｉｓｔｏｒｙ，Ｖｏｌ．ＶＩＩ，Ｃａｍｂｒｉｄｇｅ，１９３２，ｐ．７７５．abs工程塑料
Ｇ．Ｐ．Ｇｏｏｃｈ，“Ｐｏｌｉｔｉｃｓ ａｎｄ Ｍｏｒａｌｓ，”ｉｎ Ｓｔｕｄｉｅｓ ｉｎ Ｄｉｐｌｏｍａｃｙ ａｎｄ Ｓｔａｔｅｃｒａｆｔ，Ｌｏｎｄｏｎ，
１９４２，ｐ．３１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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