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稿日期:2003)01)16 作者简介：周晓琳(1954))，女，西华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周晓琳
摘 要：汤显祖基于/梦生于情，情生于适0的自觉认识，在创作中有意识地借助真实描写梦境和创造梦幻般 的境界这两种方式，表达了自己对现实人生的痛苦体验和对理想人生的强烈渴望。通过这些作品，我们既能够发现作家内心深处种种被压抑的欲望，也能够看到他为超越现实所作的不懈努力。 关键词：汤显祖；记梦；造梦；梦幻体验
中图分类号: I207137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1004)342(2003)03)29)03
用/情有独钟0来形容汤显祖对梦的感觉和认识，一点不为过分。这位杰出的戏曲家不但以创作/临川四梦0闻名于世，而且写下二十多篇记梦吟梦的诗文作品。他对梦有着独特的爱好，自己做梦要写，如5玄都晓梦6、5梦回6、5梦觉篇有序6等；他人做梦也要写，如5赵乾所梦遇仙记序6、5赴帅生梦
作有序6；至于传奇创作中，则是采用造梦的手法来设置情节、塑造人物、表达思想。汤显祖笔下的梦大都具有清晰的梦境或梦象，都有着明确的情感指向性，由于/每个梦都显示为一种充满意义的心理结构物，并在清醒状态的精神活动中占据着一个特殊的位置0¹，所以，我们力图通过解析汤显祖作品中的梦，进一步认识他的创作心理与精神状态。
一、梦生于情)))对现实愿望的曲 折表达
梦是人类一种特殊的精神现象，中国传统文化对此相当重视。中国古代占梦术十分发达，故5汉书#艺文志6有/众占非一，而梦为大0之说。古人将梦视为沟通神人、预示吉凶的中介。除了占梦之外，他们还注意研究梦的本质与特征，如许慎5说文6释/梦0为/寐而有觉者0，朱熹则进一步解释为/寐中之心动也0；注意探讨做梦的原因与机制，如汉代的王符就根据梦因把梦分为时梦、感梦、病梦、精梦、想梦等，其中/由精神状态所导致的梦称作-想梦.，这种梦往往是愿望不得满足而形成的。关于梦与现实人生的关系，古人的注意力最为集中于两点：一是梦对现实人生的预兆作用，二是梦对现实人生的补偿作用。前者是占梦解梦者最为关注的问题，后者则是一般文人作家经常表现的内容。
受传统文化的影响，汤显祖同样重视梦与现实人生的关
系，十分强调清醒时的精神状态对梦境形成的心理作用。在呼唤个性自由与精神解放的时代精神感召下，汤显祖构建起自己/至情0的世界观，认为/人生而有情0(5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6)，情伴随着个体
生命的全部历程,/思欢怒愁0等不但是人精神清醒时的情感体验，而且是诱发梦境出现的心理基
因，因此，他在5赴帅生梦作有序6的序文中提出了/梦生于情，情生于适0的观点，明确将情视为做梦的心理根源，并且进一步形成以梦显情的创作心理与创作习惯。他厌恶商人，故声称/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0(5吴序怜予乏缺，劝为黄山白狱之游，不果6)他所记下的每一个梦，都从特定的角度显示出他内心的愿望与情感需求，都能够证明弗洛伊德的这一定义:/梦是一种(抑制的、受压抑的)愿望的(伪装)满足0º。
问道千面怪任务汤显祖出生在一个四代习文的家庭，他自幼好学，才华出众，但因为人正直，不媚权贵，而导致科考不顺，仕途坎坷。万历十九年(1591)，在南京身居闲官的汤显祖向神宗皇帝上5论辅臣科臣疏6，直接抨击首辅申时行等朝廷大臣，致使龙颜大怒，结果被贬广东徐闻，任一小县吏，是年四十二岁。严酷的政治打击与恶劣的生活环境使汤显祖产生了严重的生存危机感，长期的心理焦虑导致了恶梦的出现。这年夏天，徐闻疟疾流行，汤显祖/梦如破屋中，月光细碎黯淡，觉自身长仅尺，摸索门户，急不可得0。后经/家尊一唤，霍然汗醒0»，于是写下诗二首，其二曰:/梦中沉似月黄昏，破屋踉踉苦索门。幸好家公与留住，不须炎海更招魂。0这一恶梦的象征意义非常明显，它是作者恐惧心理结构的产物，是受到具有危险性、威胁性的外部环境的强烈剌激而引发的心理活动，它以一种非真的形式真实地展示了汤显祖政治上无路可走的苦闷与焦虑，以及对自身生命的深深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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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成都大学学报(社科版)2003年第3期文艺论丛
在现实生活中，汤显祖是一个情感世界十分丰富的人，他深爱自己的亲人，珍视与朋友之间的情谊，当残酷的现实夺去了他的亲友时，内心的巨大痛苦和无尽的思恋便通过一个又一个梦境表现了出来。汤显祖最疼爱其长子蘧，万历二十二年(1594)甲午秋，四十五岁的汤显祖在遂昌知县任上做了一个梦，并写了一首题为5甲午秋在平昌梦迁石阡守，并为蘧儿梦得玉床，自占石不易阡，素床岂秋兆，漫志之6的诗，诗云:/石自成阡玉自床，何来秋梦接云凉。世间多少惊蝴蝶，长恨庄生说渺茫。0身处逆境的汤显祖并不相信此梦预示着自己生存状况即将好转，故诗中充满凄凉的情调，不过，从为蘧儿梦得玉床这一梦象中，人们不难感受到诗人的慈父之心，因为它将作为父亲的汤显祖心境的关键部分，即希望为爱子提供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的意愿清晰地显示出来了。六年之后，蘧儿病故，居家的汤显祖闻讯后，悲痛不已，连续写下5庚子八月五日得南京七月十六日亡蘧信十首6、5重得亡蘧讣二十二绝6、5亡蘧四异6数十首抒发哀伤情怀的诗。由于思子之情历久不减，七年以后，亡故的蘧出现在年已五十八岁的父亲梦中，关于梦中景象，汤显祖是这样描述的:/梦蘧儿持书颇乐，且语地下成进士，叹笑久之0。梦境所展示的显然不是真实的生活图象，故汤显祖/觉而成句0，不无伤感的吟道:/万卷都抛作纸钱，伤心才在数人前。黄泉尚有书生业，同学谁登第六天0，但梦中儿子的成功却是汤显祖内心深处曾经有过的强烈期待，读书进士是父亲为儿子规划的一条理想的人生之路，儿子的英年早折使父亲内心留下了深深的遗憾，梦境不但揭示了这一遗憾，而且以一种与现实截然相反的幻像给予了补偿。
/梦生于情，情生于适0这一认识的合理性，在汤显祖5丁未夏初，雨夜梦见右武，凄然之，硬咽有言，记之6一诗中同样可以得到证实。丁此吕，字有武，江西新建人,5明史6卷二二九有传。他是汤显祖的好友，汤显祖曾说:/右武兄同予生庚之戌，举庚之午，友善0(5器丁元礼序6)，在汤显祖的诗集中，我们看到了十来首写给丁右武的作品，例如5汶上怀右武淮阳6、5送右武出关6、5寄右武庄浪6、5忆右武关西6、5戏寄右武6、5平昌闻右武被逮惨然作6等等，由此可见二人交情之深。由于生活所迫，他们长年聚少分多，难有执手相见、对酒欢歌的欢乐时光，只能在远距离的关注中寄予自己对对方的怀念之情，正是这种长期无法排解而且十分沉重的思恋使汤显祖的心理承受能力达到了极限，于是，梦友便在不自觉中成为他缓解心理压力、寻求心理补偿的最佳选择。
汤显祖不仅借描写梦境抒发内心的种种真情，还在戏曲创作中将梦境的设置作为揭示剧中人物内心欲望和精神渴求的重要手段。5紫钗记6是汤显祖创作的第一本完整的传奇作品，艺术成就不如其他/三梦0，不过它已经显示出汤显祖善于写梦的创作特点。
借梦写情最为成功的作品当是5牡丹亭6，杜丽娘/惊梦0的情节在全剧的地位非常重要，汤显祖有意识借助一个梦境来推动情节的展开，来完成人物形象塑造的关键一环。在现实生活中，象杜丽娘这样被幽禁在深闺里的女性是不可能得到属于自己的真正爱情的，甚至连与异性接触交往的机会都无法获得。但是，作为正常的人，她们也有七情六欲，也向往幸福的生活，渴求性爱的满足，杜丽娘游园时的感伤与叹谓更多地源于人的本能需求得不到满足的苦闷。对于剧中人物杜丽娘而言，她在昏然梦睡
中经由花神的引点，得到了书生柳梦梅的抚爱与温存，平生第一次体验到了异性之爱的美妙，这一梦境真实地反映了杜丽娘潜意识中对性爱的渴求，是对现实生活中杜丽娘被压抑的愿望的满足。对于汤显祖而言，他基于/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0(5题词6)的认识，通过杜丽娘的梦，让她在情的支配下，去发现和拥抱爱，最终体验到男欢女爱的幸福，并由此走上了反抗现实的道路，这是对现实社会中广大受压抑被束缚的女性追求爱情幸福的充分肯定，也是对人间真情的极大张扬。梦境的设置成为汤显祖反对封建礼教、展示理想人生、礼赞纯真爱情的自由天地。
词源学
二、人生如梦)))对现实人生的消
极否定
借梦写情从而肯定情是汤显祖的一大创作特，而以梦喻人生进而否定人生是汤显祖的另一大创作特。
一生多难、长期遭受压抑而沉沦的汤显祖也具有梦幻体验，其5梦亭6诗曰:/知向梦中来，好向梦中去。来去梦亭中，知醒在何处?0正是将人生喻为一梦，借以表达自己无路可走的迷茫和苦闷。汤显祖创作5临川四梦6，其中5南柯记6与5邯郸记6取材于唐人传奇，但他对梦幻体验的感受与宣传比李公佐和沈既济要强烈得多。尽管两剧都描写了官场的黑暗，暴露了封建官僚的丑恶面目，批判的予头直指明代的腐朽政治，显示出参与现实的倾向，但是，其总体构思却是要借梦境来表现作者在对现实失望
氧化铬乃至绝望之后对现实的彻底否定。汤显祖在5南柯梦记题词6中写道:/世人妄以眷属富贵影像执为吾想，不知虚空中一大穴也0，告诉世人世界人生乃/虚空中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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穴0，乃是汤显祖的创作目的。他先让剧中人物淳于棼在梦里经历官场倾轧和夫妻恩爱的苦乐体验，然后再让他梦醒之后大彻大悟，认识到/人间君臣眷属，蝼蚁何殊?一切苦乐兴衰，南柯无二，等为梦境，何处升天?0从而将先前所经历和追求的一切一笔抹杀。同样，在5邯郸记6中，汤显祖也是先让主人公卢生于梦中享尽荣华富贵，占尽得意风光，然后有使他梦醒后深深感叹/六十年光景，熟不敌半箸黄粱0，也彻底地否定了先前的种种追求。剧中人物人生如梦的空幻感直接源于作家的梦幻体验，由于汤显祖对宦海沉浮、仕途险恶、人生无常的社会现实有着深切的感受，所以他在批判现实的同时，明显地宣扬了富贵如烟、人生如梦的思想。两剧中梦境的展示绝非要向人们显现某种神异的现象或神异的力量，而是借以说明整个人生就象梦一样虚幻而短暂，一切都如过往烟云会很快消失，因此，一切都不值得人们去追求和留恋，就这样作家在否定读书人对功名利禄的追求的同时，也否定了整个现实人生，其中的消极因素十分明显。
汤显祖生活在一个政治腐败、社会动荡的时代，当时思想领域哲学观念的重大调整并没有改变官场的黑暗和世道的险恶。他本有济世之心，希望在政治上有所作为，可是却仕途不顺，屡遭挫折，蹉跎的
岁月逐渐消磨了他的政治热情，无法自主的命运使他开始接受佛、道思想的影响。在南京任闲职的后期，汤显祖与著名高僧达观相识，并成为挚友。达观，庐山归宗寺真可和尚，号紫柏，汤显祖四十九岁那年，达观有临川之行，与闲居在家的汤显祖接触频繁，在当年和第二年，汤显祖先后写下5达公忽至6、5达公舟中同本如明月府喜月之作6、5达公过盱便云东返，寄问贺知思6、5别达公6、5达公来别云欲上都6、5归舟重得达公船6、5江中见月怀达公6等诗，由此可见他对达观的感情之深厚。达观走后不久，汤显祖梦见了他，写下5梦觉篇有序6。从此之后，汤显祖便以海若士为号，一作若士，由此不难看出达观对汤显祖思想的深刻影响。尽管汤显祖早年有着强烈的济世情怀，然而他个人的坎坷遭遇使他深切地感受到世事不可为，前程难预料，因而逐渐接受了佛教思想的影响，视尘世为梦幻，视人生一切追求为虚幻不实之物，于一定程度上放弃了对现实的抗争，这一点在他的晚年表现得十分明显。
梦幻体验的产生更多地受到佛教思想的影响，佛教作为一种宗教，其思维具有虚幻性，它思维的内容和对象均是虚幻的，然而梦境也具有虚幻性。虚幻的宗教借助梦境的虚幻来比喻人生的虚幻，于是,/人生如梦0的体验实际上就具有了双重虚幻性。梦幻体验本身是消极的，但它对文学创作却产生了积极的影响，由于艺术世界是一个表现理想的/虚幻0世界，作家的艺术创作本身也具有虚幻性，因此，受佛教思想影响的作用往往具有凭借这双重的虚幻来发挥高度自由的审美创造的有利条件。梦幻体验沟通了梦与人生的联系，赋予作家打破梦与人生界限的艺术思维能力，使他们能够通过创造梦幻般的人生境界或犹如人生的梦境，来自由地表现自己的审美情感和审美理想。
汤显祖创作5南柯记6和5邯郸记6，不但充分利用了梦境的虚幻来说明人生的虚幻，而且还将梦境作为批判小说的最佳场所。淳于棼和卢生两人在梦中所经历的仕途生涯，其实正是明代社会官场险恶、世态炎凉的艺术写照，尤其是5邯郸记6，以大量的笔墨刻画封建朝廷帝王昏聩、权贵相互倾压、臣趋炎附势的一系列丑态，还用一种漫画式的笔法描绘出封建官僚政治家们惯弄权术、生活上骄奢淫逸的丑恶形象，批判时政、影射现实的用意非常明显。汤显祖向人们展示了一个犹如人生的梦境，使作品呈现出一种亦幻亦真的艺术面貌，十分有利于创作意图的表达。
5牡丹亭6是汤显祖借梦来表现理想人生的典范之作。汤显祖创作5牡丹亭6最根本的目的是要肯定情的至高无上的地位和巨大的力量，诚如他在该剧5题词6中所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0然而，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汤显祖欲凭借情的力量去对抗封建礼教，欲凭借个人追求自由与幸福的意志去反抗整个社会规范的束缚，显然是不可能获得成功的。于是，梦境就成了汤显祖驰骋想象、表现理想的自由天地，他采用将梦境与现实结合起来的手法，不但让杜丽娘在梦中去实现的超越，而且使杜丽娘的梦中体验成为她日后进一步反抗的动因，通过梦与非梦的交织，汤显祖完成了对理想人生的自由抒写。
战前战后记梦、造梦作为汤显祖文学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充分揭示出作家内心那种种被现实压抑的欲望。无情的现实夺去了汤显祖的自由理想，他只能转向梦境去寻求与真情的对话。我们从汤显祖的创作成就中，既能够看到他杰出的文学艺术才华，也能看到他的悲剧人生。
注释:
¹º弗洛伊德:5梦的释义6，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3月出版；第1页，第151页。
»5汤显祖诗文集6：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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