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斗原理邓瑗"
(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南京210004)
壶腹嵴
内容摘要：葛亮的小说在两性关系的处理上弱化了男性的阳刚气质，又一定程度上将女性塑造为鬼魅般的形象，使其构成了某种隐隐的威胁。这部分来自古典小说的叙事传统以及他在香港回望故乡时对南京形象的深度开掘。在异族叙事的情境里，中国男子的“去势”和中国女子的刚烈形成了对比，以轻度模仿和翻转的方式，实现了对后殖民主义的戏拟或反讽，最终抵达了一种跨越中西、寻求自我身份确认的世界性视野。关键词：葛亮；性别；后殖民；《朱雀》;《北鸢》
作为南京籍作家，葛亮的写作却首先在引发关注。2004年的香港青年文学奖% 2005年的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奖首奖，为其打开了创作的局面。之后他陆续在台湾%香港出版了短篇小说集《谜鸦＞(2006)%《相忘江湖的鱼＞(2006)%&七声》(2007)、《戏年》(2011)、《阿德与史蒂夫＞(2012)%《浣熊＞(2013)%&问米＞(2018)，长篇小说《朱雀＞(2009)%&北莺＞(2015)，散文集《绘＞(2010)%&小山河＞(2016)，等等。
相对而言，大陆文坛对葛亮的反应则缓了一拍，直到2010年前后，才出现对这位由南京移民至香港的青年作家的集中关注。此年，其短篇小说《阿霞＞入围鲁迅文学奖,《朱雀＞首次在大陆以简体字出版，并且葛亮以香港作家的身份加入了中国作协，这些都促发了近年来方兴未艾的“葛亮热”。尤其是《朱雀》《北莺＞的出版，迎合了现下对长篇小说的热捧与期待，制造了大量热点话题，现有研究多以此展开讨论，从其传奇性的家族历史到南京叙事的延展与新变，从民国文化的精神内核到“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尝试与创新，葛亮已贴上了众多标签,
"作者简介：邓瑗，文学博士，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世界华文文学论坛》编辑#
基金项目：本文系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新中国70年江苏海外文脉传承发展研究”、南京市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文学生活和新世纪南京城市文学彩象研究”(2019—YB34)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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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如今70后作家的代表人物之一。①
但现有的这些论述是否足以覆盖葛亮创作的所有面向或者说，学界的“热闹”以及对葛亮的标签式定义背后是否隐含着其自身的期待视野？葛亮曾坦言：“最早写小说时，我比较重视所谓，戏剧性'元素的存
集合与函数概念
现！并且，对于实验性的写作手法，也有付诸实践的愿望！这些都是形式层面的东西，甚至我有篇小说，标题叫做《O'，可以说，是对这一时期写作取向的概括：未知、开放、交错、无规律，是我当时对文学乃至生活的认知！到了《七声》，首先我在文字审美方面有了新的转折！这也决定了我叙事的态度，更加接近一种真实可触的、朴素的表达。”②这与其说是葛亮的转向或风格的成熟，不如说是一种新尝试、一种丰富自身的更多可能！综观葛亮的写作，他其实是一位手法多样、风格不断变换的作家，既有描写民国史诗的沉郁气魄，有向古典回归、致敬的深厚底蕴，也有刻画当下城市生活的俏皮笔触，乃至编织都市传奇的惊悚叙事。那个重视“戏剧性”元素的葛亮从未消失，因此，我们需要追问的是，如何打开葛亮研究的不同面向，真正还原其写作的丰富与复杂维度！本文正是从性别想象的角度试图探讨这一问题，葛亮对两性形象与关系的塑造在不同文本中有着一以贯之的脉络，对这种现象的探讨或能折射出葛亮南京书写与中西文化思考方面的深层意味，为理解这位由南京走向世界的作家提供一个可能的角度！
一、鬼魅叙事：日常与传奇的辩证法
葛亮的创作是在2000年去香港读书后起步的，最早的一篇小说题为《无岸之河》，他屡次谈到过这篇作品的写作和发表:“在经历了一年的热闹之后，也是在这岛上，我无知觉间开始了写作！写过一个年轻大学教授的浮生六记，叫《无岸之河》！后来又写了一篇《物质生活》，大约是那时候的生活写照。”③《无岸之河》发表于2005年的《收获》，后收入小说集《谜鸦》。这是葛亮在大陆发表的第
一篇小说，知名文学期刊的肯定给予了他莫大的鼓励，也使他转变观念，意识到“平凡本身有着独立的审美价值”，“从某种程度上，写作小说的信心，也是这个时候树立起来的”。④但这篇小说其实不仅关于“平凡”或现实生活的如实展露，也具有象征意义，某种程度上奠定了葛亮后来写作的几个基本路向！
小说中的李重庆深陷于日常生活的“围城”，事业的受挫、妻子的强硬，以及现实中无处不在的阶层差异，使其备感无力与压抑！而与这些琐屑、平凡之事相对照的，是围绕一家名为“物质生活”的茶社及其店主余果展开的副线！小说将余果描述为一个“实实在在的女
①截至2020年1月26日，中国知网至少可查到116篇以“葛亮”为主题的论文（含硕博士学位论文），它们主要发表于2010年以后，且在近年渐呈上升趋势，其中天部分讨论长篇小说《朱雀》《北莺》，且不乏王德威、周蕾等名家的评论#南京叙事、民国书写、新古典主义等，是讨论中频繁出现的关键词#王子文华尔兹>泥鳅工厂化养殖技术
②葛亮、张昭兵：《创作的可能》，《青春《009年第11期
③葛亮：《拾岁纪》，《七声《，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2017年版，第244页#
④葛亮：《小说》，《小小河《，浙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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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对男性充满蛊惑力，其经营的“物质生活”也如同一个可暂时逃避日常、为沉重的现实压力提供纾解的秩序外的空间！在李重庆终于无法面对现实的摧折时，他几乎接受了余果的性邀请，直至迷乱时刻的突然中断：“李重庆突然想起，今天是鬼节。”①小说的结尾意味深长！某种程度上，葛亮演绎了一个都市版“聊斋志异”的故事，处处碰壁的李重庆如同古典小说中落榜或受困于荒村野寺的书生，是现实中的失败者，而余果的暧昧、暖心，要么是臆想出来的红袖添香，要么是鬼魅化身的诱惑陷阱，最后时刻的清醒将李重庆重新拉回现实世界，高楼大厦再次化为坟茔累累，他终于意识到生活是条“无岸之河”，所谓喘息或逃离，不过像美女蛇般将人引向更险恶的境地！
《无岸之河'探讨了日常生活的困境及逃离的不可能性，从性别想象的角度看，李重庆这样孱弱、无力的男性，和余果这样有手段、对异性充满操控力的女子，在葛亮小说中不乏其例。葛亮甚至塑造了一系列“女鬼”形象，她们有的是现实中玩弄男性或将其拖入不幸泥淖的魅惑女子，如《杀鱼》中对“我”亦真亦假的女明星，&街童》中一度与“我”交往、却因受困，致使“我”、被人遗弃在下水道里的；有的是真正的鬼魂，如《罐子'里为复仇附身他人的冤魂，&告解书(林牧生'中面容年轻、身体却早已腐朽的老妇！有的故事逸出了现实的逻辑，在奇诡甚至惊悚的叙述中表现着女性的执着和顽强，及其对男性的强大蛊惑力！
这种鬼魅叙事在《龙舟'这篇小说中得到了集中的体现！葛亮曾谈道，这篇作品的灵感来源于香港外围岛屿长洲的一则闹鬼传说:“曾经和不信邪的朋友约在这儿打牌，大中午的，房间里直有阴森之感，听
得见天花板上有寥落的人声。终于在黄昏前离开了。鬼说到底，于这世界上，其实是许多无奈情绪的集合！后来写了篇小说《龙舟》，说的便是一只无奈的鬼。”②葛亮所谓的“无奈”，在读者看来却是深思熟虑后的诡计，令人悚然！象征意义的“鬼魅”与真实的鬼魅在此相遇，将主人公于野纳入了一个无处可逃的陷阱。一边是端午节之夜于野在亦幻亦真中与白衣女鬼的风流缠绵和他最终诡异的死亡，一边是继母对于野的性诱惑，及通过诱怀上孩子以争夺财产的阴谋，鬼魅和女性的形象彻底重叠了，真实的死亡和心灵的创伤，让人说不清究竟哪一个更沉痛！而在于野象征的男性世界里，女性不是暗藏阴谋的算计者，便是夺人性命的恶鬼，总是在予人温暖的表面背后潜藏着险恶的用心。小说中与女鬼的交缠，亦如同《红楼梦'里贾瑞在风月宝鉴中获得的虚幻慰藉，葛亮的性别想象再次指向了古典小说的传统！
事实上，对女性的妖魔化或厌女症(misogyny)式的表现，在古典小说中较为普遍。海外学者李海燕在分析儒家情感结构(the Confucian structure of feeling)时说过，男女情感在此仪式化了，女性被分为好坏两种类型。前者只能是母亲或妻子的形象，即承担社会秩序之
①葛亮：《无岸之河》，《谜鸦》，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2017年版，第77页#
②葛亮：《拾岁纪》，《七声》，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2017年版，第2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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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务的女性；后者则满足了男性的激情，或提供生育等范畴外的性体验，如、和仙女!①古典小说中的女鬼正属于后一种类型，她们被排除在正常的社会秩序外，成为男性激情的宣泄载体！但男性在满足自身情感幻想的同时，也面临着另一重威胁，即来自秩序外的蛊惑和危险，如中国志怪类小说的集大成者《聊斋志异》所展现的，既有像聂小倩一样最终能成为贤妻良母的女鬼，也有像画皮一样用心险恶、噬人元气的恶鬼！古典小说的鬼魅叙事始终带有双重指向，充满不确定性！
对此传统，葛亮应是较为熟悉的，他多次谈到笔记小说在其阅读史上的重要意义和对其创作的影响，如：“大约因为同期遵父嘱读了一系列的笔记小说，如《阅微草堂笔记X古今谭概》《解颐'与《耳新》等等，头脑里似有一个卡片抽屉自动归类，无论中西，便是异人异事，也见乎日常。”②而比较起来，葛亮对两性关系的想象似乎更加剑拔弩张，女鬼象征的魅惑性女子在其作品中的一再复现，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其作为男性的不自信与虚弱，在更深的层面上，女鬼同时意味着日常生活中隐伏的危机，是人生困顿%无路可逃的一种具象化隐喻。
此外，葛亮的鬼魅叙事同时彰显了一种日常与传奇的辩证法，这不仅是指作为象征的女鬼在文本中往往有具体的现实指向，或与实际的险恶女性重叠，更是指葛亮有意将奇诡的鬼魅故事安置于日常生活的场景，并以一种惊悚的反转实现生活与传奇的互换！如小说《不见'以日常的生活场景开场，写了大龄未婚女子杜雨洁与离婚男子聂传庆的相遇，聂的羞涩、胆怯与现实中失败者的角，再次符合鬼魅叙事里男性的普遍形象，但在此故事中，作为女主人公的杜雨洁却温柔、善良，两人看似形成了相互
慰藉的情感关系！小说处处充盈着各种生活细节，如母亲退休后的不适应、陈叔叔的殷勤追求等，都扩充了故事的内涵空间，营造了一个个平淡、常见的生活画面！但在此日常中似乎又涌动着不安的暗潮，如小说标题“不见”提供的暗示、叙述中不时插入的女孩失踪的新闻、聂在弹琴或性爱时流露出的不同寻常的狠戾与专制。小说最后在结尾处实现了反转：聂为报复抢走前妻的副市长，了他的女儿，并将其关在地洞里作为自己的！无意中撞破一切的杜雨洁也沦为了聂的阶下囚。这篇小说似乎颠覆了葛亮鬼魅叙事的常见模式，将男性塑造为更狠戾的进攻形象，但结尾聂对被女孩说的话——“这下你满意了3”似乎又暗示了另一种可能，即聂对杜雨洁的攻击和控制实则出于女孩的授意，者与被者之间形成了一种对立又协同的复杂关系，在聂的行为背后是本无辜的女孩在经受折磨后心理上的扭曲和变态！在被女孩身上，我们又隐隐看到了鬼魅的形象！
值得一提的是，葛亮将《不见'的男主人公命名为聂传庆，这也是张爱玲《茉莉香片》中人
①Haiyan Lee,Revolution of the Heart:A Genealogy of Love in China,1900一1950,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p.#l.
②葛亮：《追译》，《小山河》，浙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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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的名字，因而让人不禁将两者进行一番对比！张爱玲也曾自诩写的是“传奇”，且在《自己的文章》中说过一段著名的话：“我喜欢素朴，可我只能从描写现代人的机智与装饰中去衬出人生的素朴的底子！因此我的文章容易被人看作过于华靡。”“我也并不赞成唯美派。但我以为唯美派的缺点不在于它的美，而在于它美没有底子。”①张爱玲惯用的“参差的对照的手法”，在葛亮这里也有类似的体现！他说过：“一直以来，太过激烈的东西，不是我所欣赏的!一位文学前辈对我说过，最动人肺腑的，是人之常情。”②收录了《不见'的小说集《问米'在封底上写着这样的简介:“7个关于你我身边平凡人的故事，7个隐藏在庸常生活下的意外谜局。”而在后记中，葛亮也如此谈道：“这些文字，在悬疑的外壳下，表达的，也许仍是那一点儿人之常情。”③可见，葛亮的写作有意在某种程度上向张爱玲致敬，他所关注的同样是奇诡故事下人性之常的开掘和展露，无论是《无岸之河》中余果代表的日常生活中隐伏的诱惑，或《龙舟》中鬼魅故事非日常逻辑下的现实隐喻，还是《不见》中平淡与奇诡的参差、对照，葛亮想表达的仍是人之常情及其在极端情境下的某些变异！
但不得不指出的是，与张爱玲比起来，葛亮的日常与传奇的辩证法显得有些生涩、僵硬!以《茉莉香片》和《不见》中的两个聂传庆为例，张氏笔下的人物带有长期受压抑后激情作案的成分，更像是忍无可忍后无奈的情绪爆发，而葛亮的聂传庆则更接近于有预谋的变态杀手，前后的对比、反转，尽管有一些细节做铺垫，仍不免刻意、突兀！实际上，葛亮写的奇诡故事，又如《罐子》《37楼的爱情遗事》《朱!》《竹奴》等，都是以“讲述”(telling)而非“展示”(showing)的方式道出表层故事背后的隐情，
实现结尾的逆转的。这意味着，在揭开谜底的时刻，总是有一个较明确的叙述者在“控制和驾驭着故事，把头绪纷繁的故事串联为一个井然有序的整体！为此，他经常抛头露面对故事的前因后果加以解释”④。原本可通向无数可能性的故事，在此被提炼、凝聚了涵义，变得较为固定，叙述节奏也明显呈现一个由慢到快的变化过程。
、男性的“去势”：南京叙事的性别想象
与鬼魅般的女性相对照的，是孱弱无力的男性！如果说《龙舟》等小说延续、深化了《无岸之河》的鬼魅叙事，那么，&私人岛屿》则在另一个方向上演绎了葛亮的性别想象！小说中的“他”和《无岸之河》的李重庆非常相似，都有着强势的岳家和妻子，并且“他”自小受馈于岳父母，目前在妻族企业里担任高管，其实背负着更深重的负债感和压抑感！这样的男子渴望一个重新拾回男性自尊的环境，这便是小说中“他”小时候曾居住的岛------个“他”在其中得到宠爱和尊崇的私人岛屿，也正是在这个带有逃离现实意味的岛上，“他”实现了与“她”的
①②③④张爱玲！自己的文章》，《新东方》1944年第9卷第4、5期合刊#
葛亮：《小说》，《小小河》，浙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41页#
葛亮：《刹那记》，《问米》，浙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234页#
新海岩三部曲
罗钢：《叙事学导论》，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9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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