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孝經述議復原研究》

評《孝經述議復原研究
布依寧
《孝經述議復原研究》是日本學者林秀一先生復原隋代劉炫《孝經述議》(以下簡稱《述議》)的研究成果。該書於1953年在日本出版,後經喬秀岩、葉純芳、顧遷三位先生編譯,由崇文書局於2016年出版中譯本。正如中譯本“出版説明”所説:“《孝經述議》失傳千百年而復得,乃現存唯一一部隋代經學著作,珍貴無需多言。”因此,本書對《述議》所作的復原和研究,無疑具有重大意義。
fmcm全書大體可分爲林秀一原著和附録兩部分,以下分别介紹。
第一部分是林秀一的原著,包括“解説”、《述議》復原内容、“補遺”和“後記”。其中,“解説”部分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它詳細闡述了《述議》的流傳經過和版本差異、復原工作的思路與方法以及復原該書所産生的影響。作者指出,唐玄宗《孝經》御注頒行後,孔傳和《述議》雖逐漸亡佚於中國,但在日本得到傳播,清原家更是世代通過《述議》來研習孔傳。1942年在東京舟橋清賢處發現的《述議》殘存的卷一和卷四,即是清原家所藏。卷二、卷三、卷五的原本雖已不存(或尚未到),但根據已知殘卷體例,廣泛搜集其他《孝經》著作中所引用的《述議》内容,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復原這三卷。在可資利用的復原資料中,古梓堂本《孝經鈔》最爲重要,古梓堂本《孝經秘鈔》次之,静嘉堂本《孝經》孔傳又次之,邢昺《孝經正義》等其他資料又次之。在此基礎上,作者全面總結了《述議》殘卷在標注章名、
經文起止、經文字數、章旨、傳文起止等各方面的體例,並制定了與之一一對應的復原方案。最後作者強調《述議》的重要性:一方面,《述議》是義疏學史上溝通六朝義疏和唐代《五經正義》的關鍵一環;另一方面,《述議》作爲對《孝經》孔傳的唯一義疏,可以爲研究孔傳提供重要參考,也能爲判斷《孝經》孔傳與《孝經直解》的作者提供關鍵信息,洗清劉炫身上“僞造孔傳”的污名。
“解説”之後爲本書正文,即作者所復原出的五卷《孝經述議》。該書原本的順序是影印本的卷一、卷四在前,輯佚本的卷二、卷三、卷五在後,新版按照卷一至卷五的正常次序混排影印本與輯佚本,卷末出校勘記。隨後的“補遺”是作者根據後來得到的
清原業賢《孝經鈔》對原著進行的補遺,“後記”則記録了作者在復原《義疏》中走過的學術和心路歷程。
eas林先生的這份研究成果豐富,令人贊歎。在我看來,它主要有兩個特點:一是整體思路清晰。作者通過仔細研讀《孝經》殘卷,在腦海中大致勾勒出了《述議》的體例;隨後據此設計了詳盡的、具備可操作性的復原方案,搭起了這一研究的框架;接下來又研讀《孝經鈔》等材料,判斷其利用價值的高低次序,再依此次序在經文、傳文下插入相應的復原内容,最終將這一研究框架填充完畢。這一流程清楚合理、有不紊,是經得起推敲的。二是具體工作扎實。要想復原失傳已久的《述議》,需要對海量的資料進行妥善甄别和處理,工作之繁複可想而知,而作者成功做到了這一點。他將《述議》殘
卷與《孝經鈔》《孝經秘鈔》《孝經正義》《孝經》孔傳舊鈔本等相關文獻進行了細緻的對比、考訂和分析,其間的種種差異,從義理的分歧到字詞的取捨,從正文的字體到批注的格式,均得到了他的充分關注與研究,這些成果在“解説”和正文各卷的校勘記中都有體現。作者還就相關的經文字數、引用數等方面給出了大量第一手的資料,如本書第18-19頁對九種可資復原《述議》的文獻作出了如下統計:“(Ⅰ)用《述議》校勘者,三十八。(Ⅱ)用《述議》加‘訓點’者,五。(Ⅲ)引用《述議》以備參考者,三十六。(Ⅳ)不稱《述議》,實引《述議》者,十九。(Ⅴ)可以窺識《述議》分卷情形者,五。(Ⅵ)可以窺識《述議》形態者,一。”這樣細密的考訂工作,在書中俯拾皆是。有這樣扎實的基礎,無怪乎本書能取得豐碩的復原成果。
同時,林先生的部分研究也存在一個問題,即想象成分偏多,證據尚嫌不足。比如第36頁:“就新獲《述議》卷四原本對照此四類資料所存相應範圍的内容,超過原書五分之三。由此可以推論,所缺的卷二、卷三、卷五部分,如今得以復原的内容,也應該超過五分之三。有此比率的内容,足以探討《孝經述議》一書的基本性質。”由卷四的“超過五分之三”得出卷二、卷三、卷五相關部分也“超過五分之三”,是一個比較粗糙的推斷,衹能作爲理論上的參考而已。因此“有此比率的内容,足以探討《孝經述議》一書的基本性質”一語,還需斟酌。
再比如作者這樣分析《孝經鈔》與《孝經秘鈔》之間的關係:“《孝經鈔》直接引録漢語原文,《孝經秘鈔》將相同内容的語序改從日語、夾雜假名,這種情況多達二百五十九,可以説明,《孝經鈔》
的撰作在《孝經秘鈔》之前。”(第25頁)這一觀點未必成立。清原手是有《述議》的,他完全可能先把《述議》等文獻改從日語並夾雜假名編成《孝經秘鈔》,再以直録漢語原文的方式另編一份《孝經鈔》。儘管從直覺上來説,直録漢語原文的本子應該比用日文改寫的本子更早,但在不瞭解清原宣賢編寫兩書之動機的情況下,我們無法坐實這一點。而作者在給出這一推斷後,進而猜測《孝經秘鈔》
是清原宣賢據《孝經鈔》進行取捨增減後改編而成,並認爲:“仔細分析兩書所引資料,即可旁證這種推測。兩書引用相同材料者五百五十八,《孝經鈔》有而《孝經秘鈔》删除者八十二,《孝經鈔》無而《孝經秘鈔》新引者一百二十三,竟達七百六十三之多。”(第26頁)這一“旁證”已陷入了循環論證的泥淖,對此注釋中已指出:“此處作者以自己的推測爲前提,所以認爲三種情況總共七百六十三,均可旁證《孝經秘鈔》據《孝經鈔》改編而成,邏輯未免混亂。”我想補充的是,《孝經鈔》在時間上先於《孝經秘鈔》這一點本非定論,而作者基於這一點推測《孝經秘鈔》是由《孝經鈔》改編而成,並以兩書所引資料作爲旁證,這種做法是在想象之上疊加想象,未必可靠,需要謹慎辨析。
接下來談本書的第二部分,即漢譯新版增加的附録,包括《古文孝經孔傳述議讀本》、“編後記”和《孔傳管子對照表》。《古文孝經孔傳述議讀本》是顧遷先生根據林著,對古文《孝經》、孔傳和《述議》三者進行合併、編輯、點校而形成的讀本,便於一般讀者瞭解孔傳和《述議》的面貌。“編後
記”中,喬秀岩先生和葉純芳先生就流傳、文本、作者治學特等方面對《述議》和孔傳作了詳細的補充説明,論述了“《孝經》孔傳與《述議》的歷史性”,並簡述了此書形成的因緣與經過。最後的《孔傳管子對照表》是將孔傳中與《管子》相近的内容和《管子》原文進行逐列舉和對比,並附有案語。其中,喬先生和葉先生在“編後記”中的“《孝經》孔傳與《述議》的歷史性”一節,是附録中帶給我最大收穫的部分。
這一節從孔傳對《管子》的引用談起。林秀一指出孔傳屢屢大篇幅地引用《管子》,且銜接拙劣,並認爲其原因是魏晉以來儒家道德式微,需要確立“以國家、人君爲中心之強力權威”,故有“此等冷酷解釋之出現”。而喬、葉二位則提出,今天所見的孔傳並非出自一人之手,而是經過了兩次創作:在梁代以前,産生了没有《管子》内容、語言平白通俗的孔傳,是爲“第一代孔傳”;而後有人將《管子》中的内容插入孔傳,是爲“第二代孔傳”。隋文帝雖重視《孝經》,但比起儒家更喜愛佛教與刑名思想,尤其開皇十年蘇威失勢後,儒學的影響在文帝朝逐漸消退;而第二代孔傳恰於此後的開皇十四年出現于京師。因此他們推測,有儒生偶然得到第一代孔傳,此人心知文帝重視《孝經》、喜好刑名,又注意到《管子》與《孝經》有互通之處,遂將《管子》大量摻入孔傳,希望能使隋文帝重新關注儒學。劉炫得到此書後,出於大致相同的目的,在解釋孔傳時凡遇到《管子》中的内容,或視而不見,或勉強引用它書遮掩。而後劉炫的《述議》果然獲得隋文帝的重視,得以與鄭注並列學官。到了唐朝,保守派學者司馬貞等人推崇《孝經》鄭注,創新派學者劉知幾等人推崇《孝經》孔傳,雙方争辯不休,最終唐玄宗御注兼采二者,著爲定本,鄭注、孔傳遂趨消亡。
這一研究在林著的復原基礎上進行了更深入的分析,爲我們理解孔傳和《述議》
提供了全新的視角。儘管它有推測的成分,但在解釋“孔傳中大量摻入《管子》”和“孔傳出現於開皇十四年”兩點上,這一研究無疑具有很強的説服力,值得《孝經》的研究者深入探討。
同時,喬先生和葉先生在這一節中對唐玄宗御注的批判,也值得我們關注。他們指出,玄宗看似重視傳統文化,實則蔑視學術而崇尚古爲今用,往往以一己之意大肆篡改注疏乃至經文,對傳統進行了嚴重破壞。就《孝經》而言,玄宗的御注一味強調人民、子弟對君主、父兄的順從,將孔傳和鄭注中涉及君主、父兄應嚴格修身、善待下屬等的“一切包含學術或思想價值的内容”(第529頁)全部抹去,由此將《孝經》改造成了專制統治之文化工具。他們由此感歎:“鄭注《論語》、孔傳《孝經》,雖然看起來都很怪異,但都會發人深思,有各自獨特的魅力。《論語集解》《孝經御注》與此相反,經過統一規範之後,留下味同嚼蠟的官方文件。靠政治力量強制推廣的文化殘骸,封建教的宣傳材料,理應遭到唾棄。”①(第529-530頁)在這裏,喬、葉二位展現出了學者的人文情懷和道義擔當。學術研究大體可分爲兩層,一爲實證層面,即“實然”,二爲價值層面,即“應然”。在實證層面,我們固然要以嚴謹客觀、不摻雜個人情感的態度做研究,忠實地反映研究對象的全貌;但在價值層面上,學者可以且應當有自己的判斷。“實然”與“應然”在研究中既應嚴格區分、又應共同存在,在這方面,兩位學者的上述研究起到了令人敬佩的示範作用。唐玄宗以能否統一思想、穩固統治作爲衡量學術的標準,在他看來,自己的御注當然勝過思想怪異的孔傳;但學術有自己的標準,這個標準就是是否有深刻的洞
准晶
卟啉症見、是否能引發新的思考。衹有不斷激活思想,學術才有前進的動力。從這一角度出發,兩位學者稱御注爲“味同嚼蠟的官方文件”,實屬的評。
同時據我所見,在劉炫如何處理《管子》内容的問題上,兩位學者的研究或許還可作一點修正。這主要體現在附録的《孔傳管子對照表》中。該表對孔傳和《管子》做了細緻的比對,指出了劉炫在解釋孔傳時凡遇到出自《管子》的内容,往往不徑言出自《管子》,而用儒經中的相似内容遮掩過去。例如這幾案語:
劉炫兩引《繫辭》,又引《泰誓》,皆不契合于傳文,其説迂闊。疑劉炫有意回避《管子》,試圖以傳文遷就儒經。(第539頁)
劉炫當知《國語》與《管子》同文,偏引《國語》,不言《管子》者,蓋因《國語》爲儒經之别,較《管子》更宜引證。此亦所以掩飾孔傳全出《管子》之實情。(第542頁)
①按:這句話中所使用的“封建”一詞,尚需斟酌。“封建”原義爲封土建國,20世紀20年代以降,其含義在中國發生了畸變與泛化。自今視之,秦漢至明清的社會,不宜再稱作“封建”社會了。詳參馮天瑜:《史學術語“封建”誤植考辨》,《學術月刊》2005年第3期,第5頁以下。
劉炫不言此傳有所出(按:即出自《管子》),旁引《樂記》爲説。(第552頁)
达尔富尔问题
實際上,劉炫也是引過一次《管子》的。如《孝經·天子章》孔傳有“故諸侯有善,讓功天子;卿大夫有善,推美諸侯;士庶人有善,歸之卿大夫;子弟有善,移之父兄”一句,在《禮記·祭義》和《管子·君臣上》中都有類似内容,而劉炫《述議》云:“此事出於《管子》,而其文小異,是孔氏因彼立意,而飾成此辭也。”並未引用《禮記》。對此,案語的解釋是:
其不言《祭義》者,不知爲劉炫偶失察,抑或有意回避?豈因見此處與《禮記》偶同,故特舉《管子》,欲示孔傳用《管子》亦無乖於儒教與?(第537頁。孔傳、《述議》相關内容亦見於此頁)
這樣的推測,似不免有過度想象之嫌。案語先預設了劉炫凡遇到《管子》都會回避的前提,而後看到劉炫舍《禮記》而引《管子》的現象,遂推測他有着更加複雜的動機。據我的淺見,没有必要對此作過多的演繹。劉炫在大部分地方回避《管子》,確屬實情,但偶爾據實引用《管子》,也是情理之中的做法。劉炫在《述議》序中談到他同時參考了“管、晏雄霸之略,荀、孟儒雅之風,孫、吴權譎之方,申、韓督責之術”,這固然可説是劉炫用來遮掩《管子》的“障眼法”(見“編後記”,第523頁),但也可看作他對少數引用《管子》之處的説明。明眼人恐怕都看得出孔傳裏夾帶了多少《管子》的私貨,倘若劉炫絶口不提《管子》,反倒令人生疑。退一步説,即使劉炫在寫作《述議》時真的有過如此複雜的心理活動,我們作爲千載之下的後人,也幾乎不可能證實他的想法。
寫到這裏,我們看到林秀一先生和喬秀岩先生、葉純芳先生的研究,似乎有一個微妙的共同點,那就
是在部分觀點中想象成分稍多,其在細節上的一些處理,不免有時而可商。然而,任何研究都難以真正達到“有一份證據説一分話”的理想境界,尤其對於《述議》的復原這項缺乏充足材料的研究來説,板上釘釘的證據相當少見,難免需要在不確鑿的結論上再行推論,因此我們也不應苛求。很多時候,學者所欠缺的並不是知識和技藝,而是想象力和想象的勇氣。如何運用合理的想象,將手中的若干碎片拼接出近乎歷史原貌的形狀,正是史學研究的魅力所在。因此,本書對《述議》這部重要經學著作的復原和研究,無論如何都是激動人心的。試想,如果當年發現的鈔本不是兩份殘卷,而是完整的五卷《述議》,我們也就看不到今天這本書裏種種曲徑通幽的精彩之處了。那麽,就謹以此文,向這部拼接出了新的歷史的《孝經述議復原研究》致敬。
大气环流作者簡介:
布依寧,女,1995年生,黑龍江黑河人,北京大學歷史學系碩士研究生,專業方向爲秦漢魏晉南北朝史。

本文发布于:2024-09-20 15:26:20,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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