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学洪业:《史记》三讲

问学洪业:《史记》三讲
编者案:本⽂是洪业先⽣在哈佛⼤学为美国学⽣讲课的实录,因此照顾到了美国学⽣对中国历史知识的了解程度,⽤旁征博引,却深⼊浅出的⽅式,解释了关于《史记》的⼏个重要问题。⽂章精彩纷呈,这是因为洪业先⽣学养深淳,在评述其他学者对问题的研究成果的时候,总能发表⾃⼰中肯独到的见解,⽐如他对司马迁何时停笔的问题,及对“⾄于麟⽌”的解释,⾮常精彩。除了学术含量⾼之外,⽂章中提到的⼀些学林典故,及他对西⽅汉学家的品评也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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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讲
(⼀九五三年⼆⽉⼆⼗五⽇星期三)
我们⼤概要花上两三个钟头,才能对《史记》的四五个重要问题,有⼀个粗浅的认识。今天,我也许只能讲两个。若能把这⼏个问题弄清楚,对当时⼀般背景的了解,⼤致说来就够了。
《史记》的作者是司马迁。司马是复姓。他的时代⼤约是西元前⼀三五⾄西元前九⼗年,你们将会发现这跟其他书上的记载并不⼀样。
我们现在所讲的书名是《史记》,⽽我们所要讨论的⼏个问题都与汉武帝有关。当然,我得先讲武帝(西元前⼀四〇⾄西元前⼋七)这个⼈,他是中国历史上⼀位伟⼤的皇帝。对初习远东⽂化的学⽣说来,在让他们知道了秦皇(西元前⼆四六⾄西元前⼆〇九年在位)是中国的第⼀个皇帝以后,继⽽,应是对汉武的认识了:汉武帝巩固了⼤汉帝国,并将其势⼒扩张到帕⽶尔⾼原。他是中国第⼀个处理东西关系的皇帝。
也许更重要的是,中国的⼤学教育始于汉武帝。我记得哈佛三百周年校庆时,有来⾃世界各地的贺客绕校⼀周仪式。因为安排绕校⼀周时各校代表出场先后的次序,⽽发⽣了问题。当时胡适代表北京⼤学,吴⽂藻代表燕京⼤学。他们翻检过去的记录,要出究竟哪个⼤学创⽴的⽐较早,则由那个⼤学的代表领先出场。燕⼤号称他们是在⼀⼋⼋九年,为纽约州所特许成⽴的;⽽北⼤则创⽴于民国肇始(⼀九⼀⼆)以后。如此说来,燕京⾃然较早,所以胡先⽣必须在吴先⽣之后出场。其实。胡先⽣才应该⾛在前⾯,因为北京⼤学是由成⽴于西元前的、武帝的太学⼀脉相传下来的。(译者注⼀)
然⽽,对于我们来说,最重要的则是:中国古籍的地位,是在这⼀个时期当中固定下来的;换个⽐较庄重的说法,武帝时是古籍成为经典的时期,正统即由此开始。这就是叫做《史记》的这部书这么重要的主要理由。也许在所有中国的古籍研究中,《史记》是最重要的⼀部书。因为《史记》⼀⽅⾯是储存古代思想的宝库,另⼀⽅⾯⼜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所在。
我知道你们这个学期,只有机会读⼀篇《史记》,即讲汉代开国之君的《⾼祖本纪》。今天,我们先谈两个问题,就是书名和“太史公”⼀词的意义。
⾸先,我们来看书名《史记》,就是写在⿊板上的“史记”⼆字。我把它翻成Historical Memoirs。我这样翻,主要是向最伟⼤的西⼈汉学家、也是西⽅汉学的创始者沙畹(Edouard Chavannes)致敬的意思。他曾把《史记》的前四⼗七篇翻成法⽂,他的译⽂⾄今仍是西⽅译⽂中最好的。他的法⽂书名译为 Les Mémoires historiques de Se-ma Tsien(司马迁的《史记》),所以我说,我是为了纪念他,才把《史记》这书名翻成 Historical Memoirs 的。我们也可以译成更简单的 Historical Records,事实上,Memoirs 跟 Records本来就是同义词,就是翻译成 History 也并⾮不可以。
谈《史记》的问题,第⼀件要注意的,就是《史记》并不是这部书原来的名字。事实上,这么明显的⼀件事,却使学者困扰了⼗⼋个世纪。⽬录学兼史学家刘知幾(六六⼀⾄七⼆⼀),是世界上第⼀个写书来说明历史是怎么写,和应该怎么写的⼤学者。此⼈极其敏锐,对《史记》⼀书有许多批评,他甚⾄对司马迁⽤“史记”⼀词做书名,也有所不满。此外,他还批评其他汉代学者,尤其是西元前后⼀世纪的学者。责备他们所引《史记》诸事,并⾮皆见于《史记》。⼀直到⼗⼋世纪末,才有学者发现,原来《史记》根本不是迁书的原名。(译者注⼆)
我也许可以作⼀⽐喻:如果有个英⽂字我们不懂,⾸先做的事是查字典或百科全书。⾄于对中国书,
第⼀就该查“四库全书”。这套丛书代表了⼗⼋世纪末、乾隆中期学术上⼀项划时代的成就。四库馆的馆⾂,⼀共编写了两百卷的《总⽬提要》,囊括了当时所知的全部书籍。四部中列在史部的第⼀部书就是《史记》。《〈史记〉提要》写得很好,但有⼀件事⾄今仍然使我惑然。
我们知道,“四库全书”的纂修职官中,最先列名的都是装点门⾯的挂名编辑。他们是任什么都不做,实际上主其事的,则是⼤名⿍⿍的总纂纪昀。虽然如此,分纂《史记》的,却是⼀个叫邵晋涵的⼈。我们幸亏仍保存了邵的原稿(译者注
则是⼤名⿍⿍的总纂纪昀。虽然如此,分纂《史记》的,却是⼀个叫邵晋涵的⼈。我们幸亏仍保存了邵的原稿(译者注三),他的长⽂讨论了《史记》各本的异⽂和多家《史记》注解。如果拿邵晋涵的原稿——我们图书馆有好⼏个本⼦,你们可以去查——和后来正式定稿的《〈史记〉提要》互校,我们会发现两篇的内容并不尽相同。
《总⽬提要》中,《史记》三家注的部分,纪昀实际上是采⽤了邵的见解;但说到《史记》本⾝的部分,则并⾮邵的原⽂。两篇提要各有优点,但是因为纪昀没有⽤邵晋涵的原稿,邵的贡献遂不闻于世。⾄于纪为什么不⽤邵的原稿,对我来说,⾄今仍是⼀个谜。⽆论怎么说,是邵晋涵最早注意到《史记》不是迁书的原名。
邵之后⼜有许多⽂章讨论“史记”⼀词的意思。⾸先,他们去《史记》⼀书⾥⾯,把书从头到尾读遍,
看看司马迁⽤“史记”⼀词,究属何意。这些⽂章,我们在这⼉可以略去不谈,因为哈佛燕京学社的《〈史记〉及注释综合引得》(译者注四),已经告诉我们这部书⾥有⼗⼏处⽤到“史记”⼀词。在这⾥,我只拣出三处,给⼤家说明⼀下。
第⼗五篇《六国年表》,表前有⼀序。序⾔:“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
第⼆⼗七篇《天官书》:“余观史记,考⾏事。”
第四⼗七篇《孔⼦世家》中有⼀⾔:“乃因史记作春秋。”
换句话说,“史记”这个称谓,仅指⼀般史书⽽已。⽽实际上,整个前汉和⼤部分的后汉——⼤概西元前和西元后各两个世纪——不论什么书⾥提到“史记”⼀词,都指的是⼀般的史书,不是司马迁的《史记》。
那么,司马迁的书有没有名字呢?有!我们⼀旦注意到这个问题,就很容易到答案。《史记》的原名是《太史公书》。在哪⼉到的呢?就在《史记》第⼀百三⼗篇。第⼀百三⼗篇是什么呢?实际上是⼀篇序。序⼜是什么呢?这有两种说法。
现在的书上之序⼀般说起来,等于前⾔。其实序从来不曾是前⾔,⽽是后语。序字⾯上的意思是“次序”,是“⽬次”,
是“所以如此编次的理由”,是作者为了什么要写这部书的动机。
平常作者写完⼀本书以后,会写⼀篇序的。可是⼈类越进步,耐性越减少;⼤家要做的事太多了。在⽬前的西⽅,美国已到⼀个地步,没有⼈有时间看报,所以就看图多字少的⼩报;⼜没时间看⼩报了,就看“快报”;再没时间看“快报”了,就听收⾳机播报的五分钟世界新闻摘要。⼤家只看书评、⽬次表或序。近代中国也苦于同病。把书翻到后⾯去序,也嫌⿇烦,所以就把序搬到前⾯来了事。于是后语变成了前⾔。
第⼀百三⼗篇,其实是后序(Postface)。此序可分成两部分来看,⼀部分是⼀百三⼗篇的⽬次,每⽬后各有数⾔介绍此⽬内容;另⼀部分则是作者司马迁的作史动机。为什么我司马迁要写这部书?我是谁?这就是有些⼈,如沙畹、伯希和(Paul Pelliot)等,称此篇为“⾃序”的原因了。(译者注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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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三⼗篇中,司马迁在告诉我们司马⽒的源流、家世、他的⽗亲司马谈的思想,和他⾃⼰为什么要写《史记》以后,继之以篇⽬内容的说明:此书由⼗⼆本纪、⼗表、⼋书、三⼗世家及七⼗列传五个部分组织⽽成。
第⼀百三⼗篇就是列传第七⼗。此篇前书题⽬:《作太史公书序第七⼗》,所以说《太史公书》即为此书的书名。
在前汉典籍中,已有许多例⼦,可以证实这个书名是正确的。第⼆部正史《汉书》中就记载:西元前⼆⼗九年,东平王刘宇曾经上疏成帝,求“诸⼦”及《太史公书》。⽽⼤将军王凤以“《太史公书》有战国纵横权谲之谋”,“不宜在诸侯王”等语谏成帝。成帝最终依了王凤之⾔,没有把《太史公书》赐予东平王。(译者注六)此处迁书即不称《史记》,⽽称《太史公书》。
现在我们可以来谈谈第⼆个问题,即“太史公”⼀词,⼜是什么意思?直到最近⼏年,我们才意识到此词之义有三说:
“太史公”的第⼀义是官名。此官的正式名称是“太史令”。换句话说,太史公就是太史令,⽽太史丞即为太史令之副。
我们怎么知道太史公就是太史令呢?《太史公⾃序》说:“天下遗⽂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太史公仍⽗⼦相续纂其职。”这⼀段话⾮常重要,可是居然有好⼏个世纪,都没有学者发现。⼀直到最近,我在我们图书馆⾥,到⼀本书,叫《〈史记〉附录》,这本书的作者讨论了这个问题。
但是,《〈史记〉附录》这本书,却没有作者的名字。书是华西协合⼤学⼀九三五年印的,印的很差。那⾥的⼈没有⽬录学的训练,所以忘了印上作者的名字。我花了整夜的⼯夫这个名字,终于到了。作者的名字是“蔚芬”。从名字上看,我不敢说这⼈⼀定是男的。不论作者是男是⼥,这本书真是好得出奇。
看,我不敢说这⼈⼀定是男的。不论作者是男是⼥,这本书真是好得出奇。
在这本《〈史记〉附录》中,虽然其中⼤部分的意见,引的是别⼈的说法,他⾃⼰的创见只占⼀⼩部分,看法却⾮常敏锐。这书⾥有⼀条笔记,说明“太史公”即为“太史令”。他引⽤刚才《太史公⾃序》⾥的那⼀段话,说这段⽂字中,“太史公”的唯⼀可能解释,就是官名,不专指任何⼀个⼈,⽽仅是职官之称。我看到这⾥的时候,忍不住喝彩叫好:蔚芬的《〈史记〉附录》,编采之精果如作者之名:蔚然⽽芬芳者也。
超级兔子2008太史公,即是太史令。太史公⼀职,在汉代其实称为太史令。那么这个太史公的名号是怎么来的呢?难题在于西元⼀世纪时,有个学者卫宏曾说:“太史公,武帝置……迁死后,宣帝以其官为令,⾏太史公⽂书⽽已。”(译者注七)所以《汉书》中,只见太史令,不见太史公。(译者注⼋)但是经过好⼏个世纪的批评讨论,卫宏的说法已经被多数的学者所摒弃。因为他还说,武帝置太史公于丞相之上,秩⼆千⽯。这个当然跟司马迁的情况不合,因为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说:“仆亦当厕下⼤夫之列。”下⼤夫,只是个六百⽯的官⽽已(译者注九),可见卫宏之⾔不尽可信。
另外,我要⼤家注意⼀篇⼀九四⼋年九⽉,发表在《学原》上的论⽂。(译者注⼀〇)此⽂⽤⼒甚勤,⽀持卫宏的理由,⼀⼀详述之。不过我⾃⼰还是颇为怀疑卫宏的观点。
在《太史公⾃序》⾥,太史令有时简称为太史。所以:
⼀、太史令为职官名;
尼龙套⼆、司马迁作《史记》时,通⾏的名称则为太史公;
三、太史令亦简称太史。
我们因为看不到当时的资料,不能真正解释“太史公”⼀词的来源,不过我们可以打个譬喻:县令⼀词,有时叫县令,有时也叫县长。
第⼆讲
(⼀九五三年⼆⽉⼆⼗七⽇星期五)
⿊板上写的这些书,可能是研究《史记》最重要的⼀份⽬录,虽然每本书重要的程度不同。有些书其实很差。但是不论好坏,如果要解决《史记》的问题,这些书是必须知道的。
我上次告诉过你们,司马迁的时代是西元前⼀三五⾄西元前九⼗年左右。
徐⼴是第⼀位为《史记》作注的⼈。他死于西元四⼆五年,所以我们也许可以假定他是在五世纪初完成这个注的,这本书已经失传。
第⼆位重要⼈物是裴骃,他为《史记》作的注叫《集解》。这部书⾥⼏乎包括了所有的徐⼴注,所以我们因裴骃之故⽽间接知道了徐⼴。但是裴骃的书只收了徐⼴的注,怎么可以叫“集解”呢?
这是因为《汉书》——也可以说是《史记》的续书——在早期⽐《史记》流传得⼴,所以到裴骃的时候,《汉书》已经有了多种注解。虽然《汉书》在⽂字上作了修饰和改变,其实际内容却或多或少抄录了《史记》,所以《汉书》注在⽐较异⽂这⼀⽬的上,特别有价值。徐⼴的旧注⾥囊括了多种《汉书》注,⽽裴骃的注⼜以徐注为本,所以他才叫⾃⼰的书为《集解》。(译者注⼀⼀)
不巧的是我们不知道裴骃的⽣卒年。这个问题我已经研究了好⼏年,可是就是不到答案。有的时候,就像侦探办案⼦,罪犯明明站在你⾯前,你就是不知道,还四处去。如果我活得够长、够久,突然有⼀天,我发现裴骃的⽣卒年就在我⾯前,我绝不会⼤吃⼀惊的。不过到现在为⽌,我还没有出他的⽣卒年,倒是到他⽗亲的。
裴骃的⽗亲⽣于三七⼆年,裴骃当然⽣在他⽗亲之后。给他⽗亲⼆⼗年,也许我们可以假定裴骃是⽣在三九〇年左右。《〈史记〉集解》序⾥,裴骃提到徐⼴时说的是:“故中散⼤夫东莞徐⼴”,可见此书作于徐⼴死后,晚于四⼆五年。所以《〈史记〉集解》⼤概是裴骃在五世纪中期或更晚完成的。⽬前对于裴骃我们所能知道的⼤致如此。
下⾯⼀个重要⼈物是司马贞,他作了《〈史记〉索隐》。我们没有他的⽣卒年⽉,可是知道他在七⼀
九那年相当活跃,因为他在那⼀年跟刘知幾有过⼀次精彩的辩论。
因为他在那⼀年跟刘知幾有过⼀次精彩的辩论。
与他同时的张守节,写了《〈史记〉正义》——这是另⼀部注解。所有我们已经提过的书都是《史记》注。不过,这⼀次我们知道注解完成的确切年代,是西元七三六年,因为张守节的后序就作于那⼀年。
我们没有时间谈到《史记》各个版本的传承。我们⼤致可以说,中国的书籍刊印始于九世纪;但是⼀直到⼗⼀世纪,印刷才应⽤到史书上,所以,所谓“善本书”,或者我所谓的“珍本书”,都说的是宋版。我们现在看得到的宋版书,⼤部分出于南宋。
⼀般说起来,宋版《史记》都是“⼀家注”本、“两家注”本和“三家注”本。“⼀家注”本只有裴骃《集解》;“两家注”本是裴骃《集解》加上司马贞《索隐》;“三家注”本则包括裴骃、司马贞和张守节三家。
我们图书馆没有“两家注”本,连个影印的⽯印本也没有,但是我们有⼀个“⼀家注”的刻本。不管怎么说,就《史记》这部书⽽⾔,注解太重要了,所以我们⼀般都⽤“三家注”本,柯⽴夫教授会要你们⽤百衲本《史记》。百衲本⼆⼗四史不是⼀个版本,也不出于⼀个时期,但⼤多数是南宋版。(译者注⼀⼆)
我每次⽤《史记》,通常会⽤“三家注”本和张照等总裁校刻——⼀般称之为“殿本”的。殿本《史记》刻于⼀七三九年乾隆朝。每卷之末有数页考证。在考校的各条笔记之内,往往有“⾂照按”的字样,接着是张照的看法(其实是采⾃别⼈的意见),我们图书馆藏的就是这个本⼦。
最具有真知灼见的⼀部书,是梁⽟绳的《〈史记〉志疑》。这部书不是《史记》的⼀个版本,⽽是研究《史记》的⼀部著作。梁⽟绳不录《史记》的正⽂,只是援引《史记》的名词或段落,来作考订。他的研究成果,即是《〈史记〉志疑》,⼀七九〇年出版;给史学研究树⽴了新的⾥程碑。此书有好⼏个本⼦,最容易到的是《⼴雅丛书》本。
下⾯⼀本重要的书,是沙畹的法⽂译本《史记》(Mémoires historiques)。沙畹曾把《史记》的前四⼗七篇译成法⽂,但是最有价值的,不是他的译⽂,⽽是他的研读笔记。许多笔记的见解远超过三家旧注,可惜的是沙畹没有完成他的译本。
我记得是伯希和教授——他是沙畹的得意门⽣——⼆⼗六年前就在哈佛告诉过我沙畹没有完成他的译本的原因。伯希和说他的⽼师最终发现,他需要更多的时间看更多的中国书,才能完成《史记》的译事;因感觉实在受不了⽽停笔。但是沙畹已经做出来的部分,却是值得⼀读的。沙畹的五册译本,在⼀⼋九五⾄⼀九〇五年间陆续出版。我们图书馆也有这套书。
下⾯要提到⼀篇很重要,却不幸未得多⼈青睐的论⽂:王国维的《太史公⾏年考》。这篇论⽂其实就
是太史公的年谱。是⼀篇长⽂,也是⼀篇奇⽂,发表于⼀九⼀七年,后来收进他的全集《观堂集林》。
此⽂有很多错误,其中最重要的⼀个是司马迁的⽣年。不过这个错误已经桑原骘藏在他的论⽂《⼀新说》⾥驳正了。桑原的《⼀新说》发表在⼀九三⼀年的《史学研究》,后来收进《东洋⽂明史论丛》。
第⼀个研究司马迁⽣年的学者是沙畹,他研究出来的结果是西元前⼀四五年。⼤多数后出的书的都采纳他的意见。之后,王国维的论⽂出来,也是⼀样,说司马迁⽣于西元前⼀四五年。王国维之后,⼜有许多书出来讨论这个问题,有些简直是胡说⼋道。桑原骘藏考订司马迁的⽣年为西元前⼀三五年。这是⼀个很重要的发现,也是我接受的⼀个说法。
之后,⼜有⼀部重要的著作出现,即泷川龟太郎的《〈史记〉会注考证》。全书是⽤中⽂写的,共⼗册,于⼀九三⼆⾄⼀九三四年间出版。作者的⽤⼼是要把所有的《史记》注解和评论放在⼀起,所以,他的会注包括了历来沿⽤的三家旧注,还加上相当完整的张守节原注,这⼀点我等⼀下还要说明。
最可惜的是他没有⽤王国维和桑原骘藏的研究成果。如果他读过王国维的《太史公⾏年考》,他的年表⾥就不会有那么多错误。还好他⼤量采⽤了梁⽟绳的意见。因此我们可以说,泷川提供了最佳服务。
当然,他也⽤了其他的中⽂和⽇⽂注解。
泷川最有价值的贡献如下所述:在中国,包括宋版在内的《史记》各本,从未全盘收⼊张守节的《正义》,收⼊的都只是部分。⽽泷川⽤了许多⽇本版《史记》,其中包含⾄少千条在中国已失传的张守节《正义》。虽然仍不完全,但是在我研究的许多问题上,我发现因为泷川保存了许多张守节的旧注,因⽽使他⾃⼰的会注更有价值。
⾄于他收进来的其他的东西,整个说来,我并不怎么太欣赏。他是⼀个很好的学者,受过中国的旧式训练;但是他的现代科学训练不够,所以经常在判断上出错,在校勘上出错。不过不管怎么说,东洋⽂库出版的《〈史记〉会注考证》还是⼀套很重要的书。
是⼀套很重要的书。
pam-stamp我还要再提⼀篇论⽂,即德国汉学家颜复礼(Fritz Jäger)所写的《〈史记〉研究的现况》,这是⼀篇相当有意思的论⽂,发表于⼀九三三年九⽉号的《亚洲学报》(Asia Major)。在那篇⽂章⾥,他企图收集所有的《史记》研究著作,⼀直到⼀九三三那⼀年。他说好要继续写的,但是据我所知,他在第⼀部分完成以后,就搁笔了,也许他也跟沙畹⼀样,悟出⽂海之浩瀚⽆涯,彼岸⽆望,只有回头了。
在这以后,就没有什么⼈再对《史记》作出重要贡献了,除了杨明照。今天我们要好好地谈谈他。上回我提到蔚芬,他的《〈史记〉附录》在⼀九三五年出版;⽽杨明照的论⽂《太史公书称〈史记〉考》发表于⼀九三九年出版的《燕京学报》第⼆⼗六期。杨明照是燕京⼤学的研究⽣。《太史公书》何时改称《史记》这⼀问题,是他论⽂的主要内容。他⼏乎搜全了所有相关的论证,唯⼀漏掉的⼀条,我等⼀下会补充说明。
之后,⼜有⽆数⼤⼩论⽂与⼩册⼦出版,可是没有⼀篇有分量;不过我还是提两个好了。⼀个是内藤虎次郎的《⽀那史学史》。此书⼀九四九年出版,其时内藤已经死了⼗五年。书中所集多半是他⽣前的课堂讲义。
内藤最⼤的长处是敏感。他⾝受中国的传统训练,然⽽却具有⼀种不可思议的能⼒,使他能掌握《史记》的重点,欣赏司马迁哲学的价值。他知道如何披沙拣⾦,如何去糟粕⽽留精华。
另⼀个是顾⽴雅(H.G.Greel)教授的《孔⼦其⼈与神话》(Confucius ,the Man and the Myth)。(译者注⼀三)特别是对美国学⽣⽽⾔,顾⽴雅的书是不能忽略的。此书也是⼀九四九年出版的。书的主要内容是把孔⼦当成推⾏杰弗逊式民主的先锋。这太有意思了。我猜孔⼦要是知道⼈家这么捧他的话,⼀定乐得晕陶陶的。
但是,顾⽴雅为了辩明他这个观点,不能不反驳司马迁。所以他精读《史记》,尤其是卷四⼗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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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世家》——也就是沙畹法译本的最后⼀篇。
《孔⼦其⼈与神话》的主题是:真正的孔⼦因司马迁这样⼀个可怕的史家,⽽隐晦不彰。是司马迁故意抹煞孔⼦,给他涂上了可怕的颜⾊。于是顾⽴雅尽其歪曲司马迁之能事。当然,我是完全不同意他的观点的,但是他所说的我们应该知道。这本书仍是很有⽤的,尤其是从书⽬这⼀⽅⾯看。
话说回来。我们上次已经谈过,“史记”⼀词于司马迁,只是⼀般的史书;他⾃⼰的著作叫做《太史公书》。⽽且此名通⾏了⼀段很长的时间。我们也说到迁书⾥的“太史公”⼀词有三义:
⼀、太史公即太史令。我曾提到⼀九四⼋年《学原》上登载的⼀篇论⽂。此⽂⽤⼒极勤,⽤功极深。⽂章的作者⼀直回溯到汉代的史料,欲以推翻过去学者的结论。我个⼈却认为从前那些学者的结论未被驳倒,依然成⽴。不过我们今天没有时间细讲。
⼆、司马迁以“太史公”之名称其⽗。《史记》卷⼀百三⼗《太史公⾃序》前篇有⾔:“太史公执迁⼿⽽泣”。这⾥,“太史公”当然指的是他的⽗亲司马谈。
《史记》中⾄少还有两篇提到“太史公”做了什么事,根据那些事发⽣的年⽉去推断,“太史公”⽆疑地指的是司马谈。这种情形下,“太史公”应该译成:我的⽗亲——太史公司马谈。
三、“太史公”还有第三义,即司马迁⾃称。《太史公⾃序》的后篇,看得最清楚。这⾥,他连提了好
⼏次“太史公”。
如“太史公⽈:‘先⼈有⾔……’”,⼜如“太史公⽈:‘唯唯,否否,不然。余闻之先⼈⽈……’”,先⼈指的是司马谈。这种情形下,“太史公”应该译成:我——太史公司马迁。
《史记》⾥只有两处,“太史公”为职官之称;其余数⼗处,“太史公”⼀词,不是指的司马迁,就是指的司马谈。这⼀名号出现最频繁之处,就是每篇篇末史家放⾔⾼论之所——即所谓的“太史公⽈”。问题是:究竟是谁的⾼论?是⽗还是⼦?这个问题⼏个世纪以来不知困扰了多少学者。
受体激动剂梁⽟绳第⼀个很⼤胆地说,《史记》⾥“太史公”⼀词指司马迁的⽗亲⽽⾔的,只见于三篇。在《太史公⾃序》⾥,当作者说到:“是岁天⼦始建汉家之封,⽽太史公留滞周南,不得与从事,故发愤且卒。”⽽遗命司马迁述作《史记》后,“卒三岁⽽迁为太史令”。我们看得很清楚,在这以前的“太史公”,指的是作者的⽗亲;⽽在这以后的“太史公”,指的是作者⾃⼰。
除了这⼀篇外,还有《〈史记〉⼆⼗七天官书》和《⼆⼗⼋封禅书》两篇有天⼦命“太史公”做什么事的记载(译者注⼀四)。考订其⾏事⽇期,知道“太史公”指的是司马谈;其余各处都应该指的是司马迁。

本文发布于:2024-09-20 23:19:00,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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