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文章与翻译

2013诺贝尔物理学奖
——以严复、林纾为中心
 
  要:桐城古文作为古文的正宗和化身,笼罩了文言写作。在边际游走中自身也得到了扩容和更新。严复、林纾凭借这种扩容了的桐城文章作为工具,译述西方学术思想和西洋小说,输入外来文化;与教育紧密关联,哺育了新一代知识青年。在晚清民初的文化转型中,引发了第二次文化输入高潮,为中华文化的更新贡献非凡;借此也成就了桐城文章的最后辉煌。但亦因此自毁根基,好景不长,带着“桐城谬种”恶谥,黯然而熸于五四大潮。
关键词:严复  林纾  桐城文章  翻译
桐城古文传衍至晚清,颇有些“强虏之末”的景象。不仅领军人物才力不逮三祖,难以威仪天下,而且后继乏人,文脉殆息。吴汝纶曾自言:“文非吾之至者”。“拙作古文,千万不可付刻。古文最难成。我所作甚少,皆凡下无卓立者”。作为桐城派“最后宗师”居然对自己的古文“深自愧恨”,缺乏起码的自信。不仅如此,他对门下弟子的古文创作也颇不中意。曾云:“
马通白近寄其母行状,乃不惬人意。吾县文脉,于今殆息矣”。无谓空间当然,桐城之“高古深远长”非朝夕就能覆亡。尽管“纯粹”的古文创作“不惬人意”,但由“桐城家法”训练而成的桐城文人其眼光、学识和文化情怀仍然令人称道,其中的佼佼者由桐城文章“旁逸斜出”,在文化教育领域的诸多建树,仍然名动京师,称誉天下。章太炎曾与夏曾佑书云:“鄙人乞食海上,时作清谈,苦无大匠为施绳削。又陵适至,乃以拙著二种(指《訄书》《儒术真论》)示之,必当有索纠正,亦庶几嵇康之遇孙登也。”高傲之太炎先生如此“礼贤下士”,并不多见。之所以如此,在我看来,严复的译著是其心悦诚服的关键。
回望晚清民初,以严复、林纾为代表的桐城文人以古文翻译西学,绍介新知,别开生面,为桐城古文注入了新的生机和活力,为时人所推重和景从。桐城文章作为新学的文化载体,也由此展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时代魅力。但是,“暴得大名”的严复、林纾,连同桐城文章,却好景不长,失落于五四新文化大潮,被无情遗弃;“光焰”了二百年的桐城派也由此以“桐城谬种”恶谥黯然而熸。前因后果,意味深长。本文试图就此钩稽史料,展开论述,以严、林为中心,解读桐城文章与翻译的“别样风景”。
一、 从几则“告白”谈起
严复翻译的《天演论》、林纾译述的《巴黎茶花女遗事》甫经脱手,就被慧眼识珠的友朋刻印成书。翻阅18981899两年的晚清报刊,便可发现多则《巴黎茶花女遗事》和《天演论》的发售“告白”。读来饶有意味,不妨择其最早、最有意味者转录如下:
(一)《中外日报》光绪二十五年三月十五日(1899424日)头版刊载《巴黎茶花女遗事》、《新译包探案》、《长生术》三种合印发售告白”:“《 巴黎茶花女》小说,情节变幻,意绪凄恻。前经福建某君译出付刊,现本馆特向译书之人用巨资购得,另用铅字排印发各省销售,并附《新译包探案》、《长生术》二种,不日出书。如有喜阅者请至本馆及各书坊购取可也。昌言报馆白。”1897寻幸福 作文年夏,林纾笔述成《巴黎茶花女遗事》,光绪二十五年正月(18992月)以“畏庐藏版”在福州正式印行,不到三个月,在上海的昌言报馆即发布重印广告。其传播速度之快,即在今天亦罕有其匹。大概是觉得上述“告白”未能尽述译作风采,于是,四月二十四日(62日)再于头版“告白”:
“此书为西国著名小说家所撰,书中叙茶花女遗事历历如绘,其文法之妙、情节之奇,尤出人意表。加以译笔甚佳,阅之非独豁人心目,且于西国俗尚亦可略见一斑,询为小说中当行之品,非寻常小说所可同日语也。…(下略) 昌言报馆代白。”
汪穰卿主办的《昌言报》乃维新派的舆论阵地,对《巴黎茶花女遗事》如此快捷地印售、宣传,显然是看重了其“旁采泰西”的巨大文化启蒙价值;而拈出“叙事”“文法”“情节”“译笔”“西国俗尚”加以褒扬,更凸现了维新派人士新旧兼容的文学好尚和敏锐闳通的文化眼光,灵犀一点,惺惺相携,耐人寻味。
(二)《苏报》光绪二十四年十一月初八日(18981220日)头版刊载《天演论》“告白”:“是书上十八篇,下十七篇。英国名士赫胥黎所撰,格致之精义也。侯官严复所译,文章雄伯也。深言之,为西学之通径,时务之要书;浅言之,亦为场屋之秘本。侯官友人嗜奇精舍集资石印,以广流传,纸墨精良,款式雅驯,洵有目共赏。每部收回工料实洋四角,趸买八折。寄苏报馆账房及四马路中市古香阁书坊、老巡捕房对南广学会、惠福里游戏报馆、棋盘街南首天禄书局六先书局、三马路申报馆间壁格致书室分售,所印无多,先睹为快者请速移玉各处向购可也。此白。”
这则“告白”,言简意赅,面面俱到,《天演论》文章之雄伯、西学之精义、时务之要书、科场之秘本、传播之广远尽收眼底。倘若熟悉严复研究史料,不难发现其中包容的丰富信息。
值得一提的是,文化传播界对译述著作的推重并非一视同仁。笔者在翻阅这几年的晚清报刊过程中发现,类似的翻译“告白”虽不时出现,但文辞显然没有象对《天演论》和《巴黎茶花女遗事》那样推崇备至。例如,同样是译述斯宾塞尔文章,《昌言报》在为“湘乡曾广铨綵译、余杭章炳麟笔述”的《斯宾塞尔文集》“本馆告白”是这样表述的:“斯宾塞尔为英之名儒,生平著述甚多。专讨求万事万物之根源,每假格致之说,显微妙之理,实为考究新学者不可不读之书,早为欧洲人士所推重。前天津《国闻汇编》译其《劝学篇》,读者莫不心餍意惬。惜未及译全。兹本馆觅得其全集,特按期译登报端,以饷同志。其文新理络绎,妙义杨澜体沈阳联合产权交易所生,当亦诸君所深许也。”且不说为章、曾译述“广而告之”还要拉严复译述“助威”,仅以其一句赞语,也无法和前述之严、林译述“告白”之遣辞措语相提并论。看来,时人推崇严、林译述,不仅仅在于其“新学”的内容,“译笔甚佳”、“文章雄伯”更是其广为传诵的重要原因。因此,严复、林纾借以翻译的“桐城文章”值得深究。
二、 游走边际的古文
关于严复、林纾的翻译文体,陈炳堃认为,“他们(严复、林纾)运用古文翻译西洋近世思想的书或近世文学的书,他们替古文延长了二三十年的运命。”将其视为古文,这其实是晚
清民初学界的普遍认同,检索史料,触目皆是,毋庸赘言。而溯波讨源,所谓“古文”,发乎唐代韩柳古文运动。其形式,系与典俪偶韵的骈文相对而言,以先秦两汉之奇句散行文体为宗,气盛言宜,明白晓畅。苏轼所言:“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精炼地概括了韩柳“古文”的文道功用。文以载道,“古文”的文统、道统,经唐宋八家、明代归有光和清代桐城派的倡扬,规模千年,成为“文章”之“正统”。而“桐城三祖”,又以“义法”将“古文”再次“雅洁”;孔孟程朱,伦理纲常,体清气洁,法度谨严,成为桐城古文的风貌特征;天下翕然号为正宗,笼罩百年。由于“古文”善于操练“有节制的表演”,在科举制度下,便与“时文”产生了“千丝万缕的关系”。以“古文为时文”是桐城古文的拿手好戏,它“很好地接通了‘古文’与‘时文’,它所讲究的‘义法’,有审美意义,但更有实用价值。”因此,以士大夫为主体的知识文化体,古文,主要是桐城古文成为其必备的训练项目和写作技能。晚清朝廷近臣恽毓鼎对此深有体会,他在日记中写道:“古文义法当师桐城派”。“古文断不可不学,凡论事叙事,识见虽好,必须文笔足以达之,方能通达简明。试观古今有名大人物,无不通文笔者,其为用甚大。若骈体一道,以言情怡性,未始无趣,以言有用则未也”。他对自己“因草封奏,遇事理难显之处,竟不能曲折畅达,或格格不吐,或冗沓失裁,”归之于“平日未能专治古文”,而深感愧恨。正是这种带有“普及化”的古文训练和“古文意识”,使古文
成了文言的化身。日记、尺牍、公牍、笔记,乃至于便函等等一切无韵之文的写作,常常以古文为皈依。而这种“古文意识”笼罩文言写作的结果必然导致古文的边际游走,即古文自身自觉与不自觉地扩容与宽泛,旁逸斜出,穿插甚至包容其它文体,其自身的边界也由此日益模糊。因此,虽然受过西方文化的系统训练,但感同身受于这种“杂文学”景象的胡适脱口而出:“林纾用古文做翻译小说的试验,总算是很有成绩的了”,自然合乎情理。同样,国学功底深厚的鲁迅、周作人、陈独秀、钱玄同等众多晚清民初学者相同或类似的表达也同样是这种“杂文学”观的自然流露。至于五十余年后钱钟书的著名剖析:“林纾译书所用文体是他心目中认为较通俗、较随便、富有弹性的文言”;“林纾并没有用‘古文’译小说,而且也不可能用‘古文’译小说。”可谓慧眼明察,入木三分;但这是持今日之“纯文学”观念的微观精妙阐释。问题是,持今日之“纯文学”观来观照、分析晚清“杂文学”的混沌现象,返回现场,虽然深刻,却往往“捉襟见肘”,难以周全地展露晚清那驳杂而又生命淋漓的文学史现象。否则,钱先生令尊钱基博之语:“纾初年能以古文辞译欧美小说,风动一时,信足为中国文学别辟跷径。”那就难以理喻了。换句话说,钱氏父子,一个是持“纯文学”观的微观之言,一个是以“杂文学”观的宏观而论。在我看来,两者互为补充,并不矛盾。
而桐城古文的边际游走,首先是桐城文人自己运作的结果。郭嵩焘、薛福成、黎庶昌、吴
汝纶等桐城大家以古文记日记、写尺牍、草奏章、撰考察报告,在文体与语言上已打破桐城三祖狭隘的古文禁忌;不仅文体广泛,而且文中亦有尺牍语、时文语、注疏语,其外来语和俗语更是常见,雅洁的要求已经放宽。但正因如此,却使桐城古文变得“更有实用价值。”严复、林纾以桐城古文翻译,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他们拜吴汝纶为师的结果。这样,只要在文言写作中胎息史汉、有“义法”,那就被视为古文,其佼佼者或被纳入桐城门下,或被视为桐城盟军。一个典型的例证是,龚自珍、俞樾、谭嗣同、梁启超、章士钊、柳亚子、于省吾等明显不属于桐城派的文人也被刘声木《桐城文学渊源考撰述考》纳入桐城派作家之流。以刘声木这样学养深厚的桐城门人岂不知龚文之“奇霸”、梁文之“报章”、柳文之“劲健”、章文之“逻辑”,与“雅洁”之桐城古文大相径庭,甚至背道而驰?即使是被刘氏收入门下的严复,其“雄伯”之文也不是纯粹的桐城古文。于此,一个可能的解释就是,时人心目中的“桐城古文”的概念已经大为宽泛,范围几乎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不太出格,那些写作古文“言有序、言有物”且师从或私淑桐城的文人都可入刘氏之法眼。至于林纾被摒弃在外,那是因为刘氏“小说不登大雅之堂”的偏见根深蒂固,他可能觉得林纾以古文创作、翻译小说太出格,“有伤风化”;尽管其“纯粹”的古文创作完全可以看作桐城古文,但将其收入桐城门下实在“有失家风”。其实,从诗文唱和及史料检索来看,吴汝纶、马其
昶、二姚等“正宗”桐城文人与林纾互相推重,早就打成一片,视为知己。鄱阳财政林纾为桐城护道和张目,亦人所共知,视其为晚清民初桐城“主力”,始终是学界的普遍认同。林纾的“出局”,可以说乃刘氏“个人意见”,不足为凭。
由此,严复、林纾以古文翻译西洋学术和文学,其实是桐城古文边际游走、范围扩大的结果,昭示了桐城古文在文化转型期的泛化和变革;虽前所未有,却意义重大。因此,以“杂文学”观视野下的“桐城文章”来表述放大了的桐城古文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三、 别无他途的译述工具
晚清的文化转型,其历史的独特性在于这一转型是在列强入侵、危机深重的情况下进行的。面对国运衰微,士大夫阶层则既恋恋不舍于孔孟之道,又冀望以西学而自强。儒学一尊被彻底打破,意识形态领域因此诸家并出,异说蜂起。这样,在“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桐城古文的边际游走,恰逢时运,再一次获得了展露功效的“表演舞台”。应运而生的严复《天演论》、林纾《巴黎茶花女遗事》,不仅在文化启蒙方面振聋发聩,而且其译述工具——古雅的桐城文章正好迎合了此时士大夫的文化趣味和阅读习惯。因而,甫经脱手,即“不径走万本”。前述之“告白”恰好从传播方面反映了这一文化奇观。
但值得重视的是,严复、林纾译述文体不仅“迎合”时尚,而且也是时势所然的“由衷之言”。严复当年留学英伦,尽管驻英公使郭嵩焘对其赞誉有加,曰:“文行亦跌宕,其才气横出一世”。但继任者曾纪泽却对其文章不以为然。他在日记中写道:“(严复)近呈其所作文三篇…于中华文字未甚通顺,而自负颇甚。余故抉其疵弊而戒厉之,爱其禀赋之美,欲至之于成也。”严复回国后交游的同乡郑孝胥亦云:“观又陵文,天资绝高,而粗服未饰”。因此,尽管曾纪泽对严复存有偏见,但严复此时的古文水平,应该说功夫未到、火候欠佳。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这一不足,严复回国的第二年(1880年)即拜“桐城大师吴汝纶学古文”,面对“国人竺旧,图夷新知,于学则徒尚词章,”又重科第出身,受此刺激,严复再“发愤治八比。”尽管四试不第,但天资聪慧的严复由此而得到的“桐城家法”之“强化训练”,已使他的古文水平今非昔比。当他无意科举,一心著述时,果然文章“雄奇”,一鸣惊人。而由桐城文章译著的《天演论》,更是蜚声海内,博得了士大夫阶层的由衷喝彩和价值认同。严复可能没有想到,他那“身份认同”的刻苦磨练和痛苦挣扎,其实是“种豆得瓜”,绝佳的桐城文章是这位“译界泰斗”得以天下扬名的得力工具,日后的“赐文科进士出身”,于此也实为因果。

本文发布于:2024-09-20 20:51:00,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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