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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姆·戈尔丁
[1] 童年时我就得出结论：思考有三个等级，而我自己根本就不会思考。
[2] 第一个把思考作为问题向我提出来的是我的小学校长。在他的书房里，几尊小雕像摆放在写字台后面的柜子上。第一尊是位一丝不挂的妇人，身上只披了条浴巾。其惊慌神态仿佛已经定格——因为妇人双臂尽失，倘若浴巾滑落，她无法将浴巾再拉上去，这可真是她的不幸。她身旁蹲伏着一头豹子，正伺机扑向文件柜最上面的抽屉。紧挨着豹子的是一个男子，赤身裸体，肌肉发达，一手握拳，托着下巴，肘部则抵住膝盖，他看起来十分痛苦。
[3] 后来，我后来才对这三尊雕像有所了解。校长将它们放在那里，就是想让违纪的学生能看到它们。因为在校长看来，他们象征着人生的全部内容。裸体的妇人是维纳斯，她是爱的化身。她不是担心浴巾滑落，而是忙着展示美。豹子则代表大自然，他所呈现的就是自然的常态。肌肉发达的男子并不痛苦。他是罗丹的“思想者”——一位沉思者的形象。
[4] 说到这里，我该做点儿解释。由于该做的事情没做或者不该做的事情做了，我成了校长
办公室的常客。用现在的话说，我没有被整合进去。真要给我归归类，我就是那另类。每当我犯了事要受处罚时，我就站在校长的办公桌前，耷拉着脑袋，使劲儿用一脚蹭另一只脚。 [5] 校长这时会看着我说：
[6]“我们可把你怎么办呢？”
[7] 是呀，他们会把我怎么办？我两只脚蹭得更厉害了，眼睛死命盯着那块破地毯。
midd[8] “抬头，孩子！你就不能抬起头来吗？”
[9] 我便仰头看着柜子，这时候，惊慌表情已经定格的裸体女子和肌肉发达的、一筹莫展地望着美洲豹后腿的男子便闯入我的视野。我不知该跟校长说什么。他的眼镜反光，你感受不到镜片后面人的眼神。我们简直没办法交流。
[10] “你难道从来就没思考过吗？”
[11] 是的，从来没有，之前没有，此时没有，再说我也根本不会思考——我只是痛苦地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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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着这场谈话快点儿结束。
[12] “那你该学学了，你说是不是？”
[13] 记得还有一次，校长腾地一下子站起来，伸手把罗丹的代表作拿了下来，放在我面前的写字台上。
[14] “真正思考的人应该是这个样子。”
[15] 显然我身上缺少点儿东西。造物主给其他人都配上了第六感，却偏偏把我落下了。像是有人天生失聪，但却痛下决心去探求声音，我开始观察我的老师，探求思想的内涵。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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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我观察的第一位老师是霍顿先生。他总是在教导我多思考。有时他还会沾沾自喜地告诉我说，他常常要进行一些思考。可他怎么还花那么多时间在喝酒上呢？难道酒里有着我们普通人感受不到的意义吗？如果没有，如果饮酒伤身——霍顿先生也的确被伤着了——可他干吗还对纯洁无瑕的人生、益处多多的新鲜空气夸夸其谈呢？ [17] 有时高谈阔论到兴头上，霍顿先生会从桌子后一跃而起，把我们赶进骇人的冷风中。
[18] “来，孩子们！深呼吸，你会感到空气进入你们的身体，大口大口呼吸上帝赐予我们的绝好空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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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这时的他站在我们面前，双手叉腰，深吸一大口气。这时的你会听到风被困在他的胸中，与所有非自然的障碍抗争着。冷风让他一时难以适应，身体跟着抖动起来，脸也白了。他踉跄着回到办公桌前，瘫坐在那儿，一上午都缓不过气来。
[20] 霍顿先生喜欢高谈阔论，生活品味、清心寡欲、尽职尽责常挂在嘴边。但是，谈兴正浓时若有一妙龄女子从窗前走过，他的脖子会不由自主地转向她，目送她离去，直到其倩影消失。在我看来，这时的霍顿先生不是被思想左右着，而是受制于他脖子上那根无形又无法抗拒的弹簧。 [21] 我对他的脖子产生了极大的兴趣。通常，他的脖子从领子里鼓出来一点点。霍顿先生曾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与美军和法军并肩战斗过，两个国家皆令他恨之入骨。倘若两国中任一国成为时事焦点，任凭你怎么跟他争都无法让霍顿先生对其中一国产生好感。他敲着桌子，脖子更鼓了，涨得通红。“你们可以畅所欲言，”他嚷嚷着，“不过我也深思熟虑过——我对自己的想法再清楚不过了。”
[22] 霍顿先生是用脖子来思考的。
[23] 我对人们通常所说的思考本质的了解就是这样开始的。霍顿先生让我领悟到思考中充斥着无意识的偏见、无知和虚伪。这类思考者滔滔不绝于不带偏见的纯洁，而他们的脖子却不屈不挠地转向女人的裙裾。从技术上讲，他们的高尔夫球技之熟练如大多数商人，他们的意图之诚实如大多数政客，他们写出的作品之前后连贯如大多数书籍。我后来将这样的思考视为三级思考。说得更确切些，这根本算不上思考，充其量不过是感觉。 [24] 的确，无知蕴涵于偏见中，可那时的我却对这三级思考冷嘲热讽，嗤之以鼻。我很高兴能直面一位虔诚女士。这位女士仇恨德国人，可她却同时主张应该热爱我们的敌人。如何与三级思考者打交道，这个女人为我指点迷津；正因为她，我再不敢轻视思考的过程了。十分之九的人士为三级思考者，而三级思考已是他们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了。他们团结一致，我们最好对他们毕恭毕敬，我们毕竟寡不敌众，处于重重包围之中。一三级思考者，围坐在偏见的火炉旁暖手，高声叫嚷。你如若指出他们信仰中自相矛盾的地方，他们绝不会对你感恩戴德。人类喜欢跟风，就像牛都喜欢以同样的方式在一个山坡上吃草一样。
[25] 二级思考重在发现矛盾。二级思考者虽不盲目从众，但他们却走向另一极端，落后于他人。二级思考是退缩，是睁着眼睛、竖着耳朵地退缩。它只搞破坏却无力创造。二级思考让我对那些为国王陛下欢呼的人进行了一番观察，有什么值得他们这么欢呼？我困惑，而二级思考者亦不能提供任何实质性的东西来取代这种狂热的爱国主义。不过我也并非一无所获。人们声言他们猎杀狐狸是因为狐狸喜欢，我们的首相大谈为了印度的利益才监禁尼赫鲁和甘地，美国政客们大谈和平但却拒绝加入国际联盟，这些时候真都是我的快乐时刻。
[26] 不过，那时的我正处于青春期，不得不承认霍顿先生不是唯一一个脖子上安着无法抗拒弹簧的人。我心中也有某种东西在蠢蠢欲动，我开始发现：揭示矛盾与享受快乐同样需要付出高额的代价。比如说那位又严肃又妩媚的女孩鲁斯。鲁斯是卫斯理公会教徒，而我是个无神论者。可不幸的是，她没有依靠圣灵来规劝我皈依宗教，而是张开她那动人的小嘴与我争辩，她可真傻到家了。她声称《圣经》的内容是受到圣灵启示的。她的这一论调遭到我的反驳。我认为天主教徒相信圣哲罗姆文本《圣经》也是受到圣灵启示的，而这两个版本的圣经大相径庭。一说到这些争论便变得索然无味了。
[27] 最后她说道，卫理斯公会教徒人多势众，他们怎么可能会错——难道几百万名教徒都会错吗？那太可能了，我不安分地说（你与鲁斯靠得越近，你会发现她越可爱），毕竟罗马教徒要多于卫斯理公会教徒，他们不会错的，他们怎么可能错——难道几亿天主教徒都会错吗？她的目光这时会现出一丝疑惑。我搂住她的腰，低声说，如果我们要数人头的话，佛教徒的人数恐怕要独占鳌头了。她逃了。我的手臂与佛教徒联手令她一时难以招架。
[28] 当天晚上，她爸上门来向我爸告状，离开时怒气冲冲，脸红脖子粗。他们逼我道出事情的原委。就这样，失去了鲁斯还不算，我还浪得个虚名，俨然成了一个花花公子。
[29] 虽然二级思考让生活充满了乐趣和刺激，可它不能让人心满意足。发现长辈的不足可以极大地满足年轻人的虚荣心，但却无法让他们产生安全感。这就好比把一个游泳者带到一个离岸较远的深水区，任凭他在深水中挣扎不能自拔。典型的二级思考者只会问：“真理是什么？”，而更高层次的思考者问完“真理是什么？”之后就着手去探求真理。
[30] 然而，一级思考者寥寥无几。尽管书本中有他们的身影，但他们没有现身我就读的小学。我渴慕成为一级思考者，因为我知道，如果没有更高的追求，我的爱好不能给我带来
满足。如果去爬山，无论你爬多高，如果到不了山顶，你永远是个失败者。
[31] 人口结构于是我下定决心做个一级思考者。我表现得最好的时候，也是有失尊敬。政治、宗教制度，社会传统习俗，耿耿忠心，一个个像树上的烂苹果，纷纷滚落下来。我终于悟出了一个永远能为一级思维辩护的理由。我构建了一个和谐的生存体系，一个道德体系，完全合乎逻辑。当然，我愿意承认，按照我所构建的道德体系去改造世界也许困难重重，因为我的体系摒弃了许多无足轻重的东西，如大企业、集权统治、军队、婚姻等等。
[32] 鲁斯的故事又重演了。我的一些挚友始终支持我，不过我的熟人们却都带着女朋友不见了踪影。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年轻人依然安于现状。当我提出建立一个没有军舰的世界时，一位青年海军军官竟然像霍顿先生一样变得面红耳赤。
[33] 游戏是不是玩过头了？战前的那些岁月，为了我的爱好，我损失惨重。
[34] 你们一定希望我说说我怎么看待自己的愚蠢的思维方式，我又是如何回到安乐窝的。在这个安乐窝中，偏见被称为忠诚，无意义的行为多次重复后成了习俗；我们会心满意足地说自己在思考，其实，我们只是在感觉。
[35] 你要这么想可就错了。我放弃了这个业余爱好，变成了职业思考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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