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级思考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思考分三级。不过,由于我要更迟些才养成思考的嗜好,我曾得出一个更奇怪的结论,即:我本人完全不会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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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一定是个不让大人满意的孩子。当时我觉得大人们都是不可理喻的,我当然不会想到,在他们看来我才是真正的不可理喻。我最早去想关于“思考”的问题,还要归功于我们文法学校的校长。当然,那样的方式和结果都是他始料未及的。当时他书房里有一些小雕像,就摆在他办公桌后面那高高的壁橱上。其中一座雕像,是一个没穿衣服,只在下半身裹了一条浴巾的女人。她似乎时刻都处在恐慌之中,害怕着她的浴巾会再往下掉。更遭的是,她还没有胳膊,这就使得她几乎没有把浴巾拉上去的可能。在她旁边蹲着一头豹子的雕像,它压低着身子,仿佛正准备往档案柜的最上层抽屉跃去。那个抽屉上贴着的标签是:A-AH。当时天真的我把这几个字母理解为遇难者生前绝望的最后一声呐喊:“啊~”。而在那头豹子的旁边,则是一个肌肉强健的裸体男人的雕像。此人摆的是坐姿,低着头,用拳头托着下巴,手肘则支在膝盖上。他的表情像是极为痛苦。
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我才知道这些雕像的内涵。校长特意把它们摆在来听训的学生能看到的地方,因为在他看来,这三尊雕像象征着人生的全部意义。那个没穿衣服的女人是“米洛斯的
维纳斯”。她象征的是“爱”。她不担心那条浴巾,她只是忙着在摆出一副美若天仙的样子。那头豹子象征着“自然”,而它所做的,也只是摆出一副“自然的样子”。而那个肌肉强健的裸体男子,他也并不痛苦。他是罗丹的“思想者”,象征着人类最纯粹的思考。通过买一些这样的小石膏模型来表达你对人生的认识,看来也蛮容易的。
我先说明一下:当时我是校长书房的常客,有时是因为我做了什么,有时则刚好相反。按我们现在的说法,我是个不和谐因素。我就是怎么也和谐不起来。同时我也有很多困惑,我理解不了那些大人们。每当我犯了事站在校长办公桌前,(那些雕像此时就在他身后高高的地方闪着白光),我会把头给低下去,把双手交叉着放在背后,然后就开始蹭鞋子。这时校长就会透过他那闪着光的眼镜看着我,问道:“我们拿你怎么办好呢?”。
我就想,他们会拿我怎么办呢?我又蹭了几下鞋子,只管自己低着头看地毯。
“把头给抬起来,孩子!你就不能把头抬起来吗?”
于是我一抬头,就看到那个摆着那些小雕像的壁橱,看到那个时刻惊慌的裸体女人,看到那个肌肉强健的裸体男人。那男人正凝视着那头豹子的后背,表情依旧是那么痛苦。我没
什么话要对校长说。加上他眼镜反光的缘故,我也看不清他藏在眼镜背后的神情。看来确实是没法交流了。
“你就从来不用脑子思考一下吗?”
沈阳医学院学报不。我不曾思考,不在思考,也不会思考——我能做的只是痛苦地等待这次谈话赶快结束。
“不会就要学!你学了吗?”
就在这时,校长一跃而起,猛地取下壁橱上罗丹的那尊杰作,砰地一下就把它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说道:“看,这就是一个人真正在思考时的样子!”
我看着那个雕像,既不理解,也没兴趣理解。
“回你的教室去。”
看来我一定是哪里缺了一根筋。造物主给了所有人某种第六感,可偏偏遗漏了我。一定是这样的。在回教室的路上,我想起每当我打破窗户,或者想不起来波义耳定律,又或者上
课迟到时,老师们都会说同样的一句话:“你就不能用脑子想想么?”。
好,我想,我打碎窗玻璃是因为我把本来要砸向杰克的那个板凳给砸偏了;我想不起来波义尔定律是因为我从来就没打算过要去学什么波义耳定律;我上课迟到,是因为我更喜欢在路上看小桥流水。说白了,我就是个坏学生。可难道我的老师们就好到无法理解我怎么会这么坏?难到他们就真那么正直坦荡,并且凡事都能“三思而后行”?我是怎么也想不通。那时我甚至认为那个“思想者”的雕像也是不可理喻的。我可不相信我的老师们会像“思想者”那样一丝不挂。我开始试图通过观察老师们的言行,来探索所谓的“思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好比一个生来耳聋的人下定决心要去探索声音是怎么回事一样。
我们来看看霍顿先生。他总是叫我要好好“思考”。他会告诉我,他自己平时就没少思考。他这么说的时候多少有些得意。可他为什么还喝那么多酒呢?难道喝酒这件事并不像它看上去的那样有害无益?如果喝酒真的是一件有害健康的事——毫无疑问,霍顿先生的健康是被损害了——他怎么还能老对着我们高谈阔论什么“健康生活”,什么“新鲜空气有益身体”?他会像一个经常登山的人那样,把两只胳膊伸展得很开,然后说:“孩子们,新鲜空气可以让我感到神清气爽!”
有时他讲的那些话把自己都打动了,这时他会一跃而起,把我们全都打发到正刮着大风的室外去。他会说:“现在,孩子们,深呼吸!在你们呼吸的最深处去感受它们!这可是上帝带给我们的好空气!”
他就这样站在我们面前,陶醉在自己完美的健康状态里,真像是个热爱户外的人啊。他双手叉腰,大口地呼吸着空气。这时你能听到,那些被吸进去的空气像是被困在了他的胸腔里,正挣扎着要从里面那堆乱七八糟的障碍物里逃出来。由于不习惯这样新鲜的空气,他打了个趔趄,脸也变得苍白起来,没多久便踉踉跄跄地走回室内,整个早上再也打不起精神。
2012奥运会羽毛球男双决赛霍顿先生热衷于用高尚的口吻,来谈论何谓美好的生活,诸如要节制欲望,要有责任感等等。然而,要是他讲到一半的时候刚好有一个女孩迈着优雅的脚步从窗户旁走过,他会马上停下自己的高谈阔论,情不自禁地转动着脖子,一直目送着她离开。在我看来,这个时侯驱使着他的,并不是他平日鼓吹的“思考”,而是他脖子后面藏着的那根看不见的发条。
我一直对他的脖子很感兴趣。他的脖子裹在衣领里的时候总是显得有些涨。霍顿先生曾参加过一战,天知道是怎样的逻辑,使得他在与美国人和法国人并肩作战过后,对这两个国
家都产生了无法动摇的憎恶之情。只要这两个国家中的任何一个出现在近期的国际纠纷中,他都会认准了是他们不对。他可是经过思考的。他会拍着桌子,脖子涨得发红,大喊道:“随便你们怎么说,反正就这个问题我是思考妥当了,我可不会错!”
霍顿先生想必是用脖子来思考的。
我们再来看看帕森斯小。她总对我们说,学生的幸福是她最大的愿望。尽管我那时还小,但凭着我孩子的洞察力我都能知道,她最大的愿望是到一个老公。这是她从未实现的一个愿望。我们还可以看看汉斯先生,等等等等。
我之所以这么详细地拿我的老师们说事,是因为他们最早把通常被称作“思考”的概念传达给我。通过他们,我发现所谓的“思考”,其实是充满了偏见,无知,和虚伪的。他们“思考”的结果,就是嘴上高谈阔论什么清心寡欲,洁身自好,同时脖子却又义无反顾地转向路过的石榴裙。这样的“思考”,水平可比肩大部分商人的高尔夫球水平,真诚可媲美大部分政客的政治意图,或者拿我自己的行当来打比方,它的一致性就如五花八门的各书籍一般。我称这样的思考为“三级思考”。与其说它是思考,不如说它只是感觉罢了。
天津蓟县莱德商厦火灾>惯习不可否认,偏见里多少总有些无辜的成分。然而那时我对“三级思考”的态度却是毫不宽容的轻蔑和嘲笑。我得意于告诉一个虔诚信仰上帝,却仇恨德国人的女士,仇恨德国人与“爱仇敌”的教导是矛盾的。她让我知道了在和“三级思考者”打交道时要知道的不少道理。通过她,我知道了90%的人们在通往“思考”之路时会采取的途径,我不再轻视那对他们来说最近的一条路。他们之间可团结了。我们必须尊重他们,因为比起他们,我们是势单力薄的,我们是被他们包围的。那么一大的“三级思考者”,他们都是口号一致的,他们要一起围着自己的偏见之火暖身子,他们可不会感谢你为他们指出他们信念中的矛盾之处。人类是一种有居属性的动物,他们享受彼此间的一致,就像一奶牛爱聚集在山坡的一边吃草。
“二级思考”则是去发现矛盾。当我告诉那位虔诚的女士,仇恨德国人和“爱仇敌”的教导是矛盾的,我就进入了“二级思考”。“二级思考”不容易随波逐流,可它也容易让人陷入另一个错误,导致停滞不前。“二级思考”是一种冷眼旁观的不作为。这样的思考也成了我的一个“嗜好”。这嗜好既给我带来了满足,也让我感受到了孤独。“二级思考”有能力摧毁,却没有能力创造。它让我冷冷地看着人们为国王而欢呼,质疑他们为什么要做这样的蠢事,却没有办法出其他东西来替代这鼓舞人心的爱国主义情感。但这一切还是有补偿的。听听那些
爱好猎杀狐狸的人们是怎么以“狐狸们喜欢被猎杀”为由替自己辩护的;听听我们的首相是怎么说我们把尼赫鲁和甘地关进监狱是在为印度造福的;听听美国的政客们是怎么上一句还口口声声为了世界和平下一句就表示不愿加入国际联盟的。是的,这一切不都很有趣么?
然而,在我开始进入青春期以后,我发现霍顿先生并不是唯一的脖子后面有看不见的发条的人。我也感受到了这人类天性的力量。我开始发现,戳穿矛盾尽管不乏乐趣,有时却是要付出高昂代价的。我曾认识一个叫鲁斯的女孩,她既美丽,又端庄。那个时候我还是个无神论者。“二级思考”是宗教的大敌,它会把各个教派都敲个稀巴烂。我带着能与“三级思考者”媲美的虚伪,假装希望她能带我皈依上帝。她是个卫理公会派教徒。或者不如说,她父母都是卫理公会派教徒,因此她也就成了一个卫理公会派教徒。唉,本来她可以指望圣灵感动我信上帝的,可她还是蠢到了亲自开口与我辩论。她宣称英王钦定本《圣经》的每个字都是上帝所默示的。我反驳说天主教徒还认为圣?杰罗姆的拉丁文《圣经》的每个字都是上帝所默示的呢,而这两本书却不尽相同呢。这让她无话可说。
最后她说,卫理公会派教徒这么多,他们一定不会错的,不是吗?总不至于好几百万的卫
新词儿理公会派教徒都错了吧?这可太容易了,我说,天主教徒的人数可是比卫理公会派教徒的人数还要多呢!他们也一定不会错的,不是吗?总不至于好几亿的天主教徒都错了吧?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怀疑。这时我已经有些情不自禁,(你离鲁斯越近,你越会觉得情不自禁),我伸出一只手,搂住了她的腰,喘息着低语道,如果真的要算人数的话,谁都赢不了佛教徒呢。但鲁斯是真的想为了我好,她觉得我该是个好人。我搂着她的那只手再加上那些数不清的佛教徒,这一切对鲁斯来说是太过火了。
那天晚上她父亲来我父亲谈了话,走的时候面红耳赤,义愤填膺。为了查明事情原委,我被父亲严刑拷问。幸好当时我和鲁斯都只有十四岁。我失去了鲁斯,并得到了一个不应得的“准浪子”的名声。
因此“二级思考”有时也是危险的。我记得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十五岁的我站在“二级思考”的高度,去评论“三级思考”的不足。有一天晚上我在学校礼堂里为一个聚会做准备,当时周围没有其他人在,我发现校长的书房门开着,于是我就进去了。校长那时候已经不再拿罗丹的“思想者”当道具来教育学生了。我想也许是因为他再也不到合适的人选了吧。然而那些雕像都还摆在壁橱的顶上,只是积了不少的灰。我搬来一把椅子站上去,把它们
的位置重新排列了一下。我把裹着浴巾的维纳斯摆在了档案柜的上面,这样顶层抽屉标签上的A-AH看上去就像是充满性感的“啊~”。我把那个表情严肃的“思想者”摆在了壁橱的边上,这样他看起来就好像是在盯着维纳斯的浴巾,并等着它掉下来。
“二级思考”的确能给生活带来不少趣味和刺激,然而,它并不能使人感到满足。在长辈们身上缺点,能给年轻的自尊以飘飘然的得意,却无法带来自身心灵的平安。我发现“二级思考”不仅仅是揭露矛盾这么简单。事实上,它是把一个游泳者从海岸边带到了大海深处,然后便任其自生自灭。我认为本丢?彼拉多就是个典型的“二级思考者”。彼拉多问耶稣:“真理是什么?”。这是典型的“二级思考者”会提的问题。可惜他们往往是拿这个问题来终结对真理的探讨,而不是开启探讨。更高一级的思考者应该问:“真理是什么?”,然后着手去寻答案。

本文发布于:2024-09-24 00:26:40,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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