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西方意识形态理论的拉康主义取向——从阿尔都塞、詹姆逊到齐泽克

国外马克思主义当代西方意识形态理论的拉康主义取向
*———从阿尔都塞、詹姆逊到齐泽克卢毅/文
提要:随着资本主义在20世纪下半叶开始进入新的发展阶段,对相应的意识形态问题进行研判,便成了当代(后)马克思主义者的任务。在尝试完成这项任务的众多努力中,有一种拉康主义的意识形态理论取向,因其屡有深刻创见而值得关注。这一取向自上世纪60年代阿尔都塞率先引入拉康学说以阐明意识形态机器的运作机制肇始,经詹姆逊意识形态批判理论的补充与发展,至齐泽克的意识形态幻想学说而实现了一定程度的理论整合,且在此过程中创造了可观的学术贡献。通过考察上述三位代表人物的相关思想,勾勒这一理论取向的发展脉络并反思其理论得失,可为当下与未来的意识形态研究提供有益参考。
关键词:意识形态理论;拉康;阿尔都塞;詹姆逊;齐泽克
中图分类号:B089.1文献标识码:A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哲学与精神分析交互视域下的拉康欲望理论研究”(项目编号:19YJC720020)、中山大学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青年教师培育项目“拉康欲望学说的哲学内涵研究”(项目编号:18wkpy70)的阶段性成果。
从经典马克思主义作家开始,意识形态便是马克思主义关注的重点问题,也是其对资本主义展开批判的重要阵地。由于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立场注定了其与时俱进的使命,因此随着资本主义社会在20世纪下半叶开始进入消费社会或后工业社会阶段,对以资本主义全球化为特征的晚期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进行更有针对性的研究与批判,并尽可能构建出兼具体系性、开放性与深刻性的意识形态理论,便成了当代(后)马克思主义者所面临的迫切任务。在尝试完成这一任务的历史进程中,出现了一种通过引入拉康本人及其学派的思想来探讨意识形态问题的理论取向,并且该取向因其对拉康主义精神分析学说的深入发掘、独到阐释与创造性转化,而得以不断提出引人注目的理论发现与学术创见。作为这一理论取向当之无愧的开创者,阿尔都塞通过借鉴拉康学说中的“想象”(l'imaginaire )与“无意识”(l'i nconscient )等概念,而得以深入揭示意识形态机器以“询唤”(interpellation )为核心的运作机制和以“主体化”(subjectivation )为结果的效应模式。作为这一理论取向关键4
2
性的发展环节,詹姆逊则通过对拉康学说中“实在”(le réel )创造性的历史唯物主义阐释,以及对其与符号性文本叙事之间辩证交织的揭示,而构建了一种以乌托邦幻想为终极愿景的意识形态批判理论。作为这一理论取向的整合者,齐泽克则通过从不同角度阐述拉康学说中对想象-符号性的“现实”(réalité)具有构成作用的幻想及其与“实在”之间结构性的辩证张力,而试图呈现作为霸权虚构的意识形态幻想与真正具有革命性的、被定性为实在的行动之间的微妙关系。在对上述三位代表人物的相关思想分别进行梳理与考察的基础上,本文将尝试勾勒当代西方意识形态理论中一种拉康主义取向的发展脉络并反思其理论得失,以期在掌握意识形态理论发展动态的同时,也为当下以及未来的意识形态研究提供有益的参考和借鉴。
一、阿尔都塞:意识形态机器与无意识
作为法国结构主义运动的领军人物之一,阿尔都塞的学术贡献不仅在于将结构主义范式引入马克思主义研究,而且在此过程中也率先开辟了当代西方意识形态理论的拉康主义取向。阿尔都塞对拉康思想的借鉴以二人共有的结构主义的基本立场为前提,并且正如拉康本人试图以语言学、逻辑学、数学等
学科的范式将精神分析重建为一门严格科学,阿尔都塞也希望通过引入拉康的学说来重新确立马克思主义相对于意识形态而言的科学地位,并同时对
意识形态本身展开深入的批判性研究。
①由于阿尔都塞对拉康的参照主要集中在20世纪60年代,而此时的拉康正处在其结构主义声望的顶峰,侧重于从科学所依赖的符号秩序的角度批判想象维度的误认,因此阿尔都塞一上来就将意识形态置于想象界的举动便不难理解,而他并未像后来的詹姆逊与齐泽克那样关注拉康晚年所强调的实在界也情有可原。
阿尔都塞在意识形态研究方面最重要的贡献,莫过于对“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提出与阐述。巧合的是,阿尔都塞对意识形态运作机制的探究,同样受到拉康思想的启发。在经
过列维-斯特劳斯且尤其是拉康的系统重构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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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意识”已不再像在弗洛伊德的经典表述中那样仅仅被理解为一种个体性的、内在的且相对封闭的心理机构,而是被拓展为一种跨个体性的、连通内外且相对开放的社会场域。当拉康称“无意识像一门语言那样被结构
化”②,以及“无意识是大写他者的话语”
③时,无意识作为一种结构系统以及一种社会话语的地位便得以确立。正是从拉康所达到的上述理论洞见出发,阿尔都塞试图揭示意识形态与无意识之间的密切关系。
首先,作为一种结构或系统
,“实际上意识形态和‘意识’没什么关系,假定这个术语有一种单一含义。它在根本上是无意识的,……意识形态就是一种表征系统,但这些表征在大多数时候与‘意识’毫不相干:它们大多数时候是形象,有时是概念,但首先是作为结
52①
②③学者拉雷恩道出了阿尔都塞学说中意识形态的复杂定位及其与科学之间的微妙关系
:“如在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概念中,‘科学性’标准就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虽然有点矛盾的是,他也把意识形态描述为一种客观的和永恒的社会必要层面,并强烈反对虚假意识形态论。尽管意识形态被等同于前科学的或非科学的,
但也被认为通过理论实践可以将之转换为科学的原材料。
”(乔治·拉雷恩:《马克思主义与意识形态: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研究》
,张秀琴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第222页。)Jacques Lacan ,Le Séminaire XI :Les quatre concepts fondamentaux de la psychanalyse ,Seuil /Points ,1973,p.28.
Jacques Lacan , crits ,Seuil ,1966,p.379.
构强加给绝大多数人,而不经过其‘意识’”①。换言之,在阿尔都塞看来,与作为一种结构或系统的无意识一样,意识形态的运作也是不经过意识或人意识不到的,在此意义上亦可称其为“无意识的”。其次,正如弗洛伊德揭示了无意识的无时间性,阿尔都塞也试图表明意识形态具有永恒性、非历史性或跨历史性,并且在他看来,无意识与意识形态都具有跨历史性这一点并非巧合,而是恰恰源于意识形态对无意识的奠基作用。具体而言,意识形态对于无意识的奠基,乃是以家庭意识形态———包含夫妻关系与亲子关系及其交叉作用———这种特殊形式为纽带,而这实际上相当于从意识形态的角度重写了作为精神分析核心的俄狄浦斯情结。最后,意识形态自身的跨历史性及其对于无意识之永恒性的奠基,都有赖于意识形态机器的物质性。对阿尔都塞而言,意识形态并非是与其经济基础判然有别的
上层建筑,而是本身就已深入物质性的生产、实践、仪式与机构中,因此也正是社会对于上述物质活动本身不断的再生产确立了意识形态的跨历史性。不仅如此,无意识的永恒性只能奠基在意识形态机器的物质永恒性之上这一事实,也表明以无意识为研究对象的精神分析,只能以研究意识形态的历史唯物主义为基础②。
在此基础上,通过阐述作为意识形态机器基本功能与运作机制的“询唤”,阿尔都塞在对拉康学说进行创造性发挥的同时,也进一步深化了对意识形态与无意识关系的探讨。在拉康的“镜子阶段”理论中,人类个体正是通过将其在镜中的映像这个“他者”想象为或误认为“自我”(moi)而获得了其最初的身份和同一性,并且自我和以之为基础整座知识大厦便也因此而具有了想象的误认结构。受此启发,阿尔都塞将意识形态塑造主体的过程也设想为具有一种类似的镜像结构:面对意识形态透过其代理者(如警察)而发出的询唤,个体的回应恰恰使其自己主体化了,或者说恰恰使其将自己“误认”为意识形态所询唤的主体,而隐藏在询唤背后的意识形态,在此发挥的正是作为一种理想化投射的大写主体的功能,它诱使主体对其加以认同并予以服从。“换言之,对阿尔都塞而言,主体正是意识形态运作的效果,而意识形态的基本功能也正是将个体询唤为主体。不仅如此,意识形态通过询唤将个体转化为主体的过程,或者说意识形态询唤的主体化效果恰恰是无意识的,人们并不会意识到询唤以及对于询唤的回应会将其构成为一个主体。如果说意识形态话语的询唤本身还是能够被意识到的话(否则便难以对其做出回应),那么这种询唤对于主体的构建作用却是严格意义上无意识的,更确切地说,它是借
助另一种话语即无意识话语的效果而实现的:在意识形态话语对个体的招呼之下,乃是无意识话语对主体的召唤。”③
在阿尔都塞看来,主体的构建或者说主体化的过程归根结底是意识形态话语的功效,而被建构的主体尽管凭借无意识话语的效果才得以产生,却被无意识话语本身所排斥,因此没有理由像拉康那样称之为“无意识的主体”。由此便体现出阿尔都塞在主体与无意识以及意识形态关系问题上的立场:一方面,这种不带主体的无意识结构及其“主体缺位”的状况,正是意识形态结构的有效运转所不可或缺的,因为意识形态话语恰恰要在无意识话语因其主体缺席而留下的空位处将个体询唤为意识形态的主体;另一方面,无意识作为意识形态主体
62①
Louis Althusser,Pour Marx,La Découverte,2005,pp.239—240.
Cf.Louis Althusser, crits sur la psychanalyse,Stock/IMEC,1993,fn.53—54.
卢毅:《意识形态与无意识———阿尔都塞式马克思主义与拉康式精神分析的一种对话》,《社会科学》
黄励军2020年第4期。
(“我”)与意识话语二者之间的裂口或深渊,其本身无权被称为“主体”,而只能是以这样一种开裂的方式维系着二者。
不仅在主体与无意识的关系问题上与拉康存在分歧,阿尔都塞在其思想成熟时期对拉康概念的引用也越发体现出“六经注我”的意味。例如《意识形态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中
“意识形态表征着个体与其现实存在条件的想象关系”①这一著名界定,其中的“想象”虽
然意味着某种误认、扭曲或异化,却很难再说是严格拉康意义上的了。拉康所说的想象乃是基于“镜像阶段”式的误认,亦即将本质上作为“他者”的镜像或类似于镜像的他人误认阿什比
为自己,并由此构建出“自我”这一基于误认的想象身份。
021导弹艇②至于阿尔都塞,此时则已明确将意识形态的基本功能界定为对主体的询唤,因此引入了话语机制及其符号维度,以及随之而来的超越个体纯粹心理-想象层面而具有现实社会-政治效果的对主体身份的承认/误认(reconnaissance /méconnaissance )过程———被询唤的个体其实是将自身对于意识形态话语的
服从(sujétion ),误认为意识形态对自身主体性(subjectivité)的承认—
——并由此丰富了意识形态所表征的“想象关系”的内涵。换言之,阿尔都塞此时所使用的“想象”
,可以说已经是对拉康意义上的“想象”与“符号”的某种未经言明的整合,并因此而得以更有效地解释意识形态运作的复杂机制与多重效果。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阿尔都塞在20世纪60年代对拉康的学说多有借鉴与发挥,但他在意识形态理论领域的这种具有开拓性意义的进展,更多还是在方法论层面上汲取拉康精神分析学说的创新成果以改观意识形态研究的局面,而其本人基本的思想立场并未因此而发生实质性的改变。无论在经受拉康结构主义洗礼之前抑或之后,无论在借此开创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研究之前抑或之后,可以说阿尔都塞都是一位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拉康的概念与理论充其量只是为其提供了一种解决问题的新工具或新
视角。当阿尔都塞明确表示研究无意识的精神分析必须以研究意识形态的历史唯物主义亦即马克思主义为基础时,他本人关于精神分析与马克思主义的态度已不言而喻。事后看来,阿尔都塞的这种较强的马克思主义立场,一方面导致其意识形态理论存在对拉康思想借鉴不够全面、消化不够充分等问题,甚至也被指对拉康有所误读与曲解;另一方面却也因此避免了后来如齐泽克等人在意识形态研究中将马克思(主义)拉康(主义)化、将历史唯物主义思辨化的理论倾向,使其意识形态理论在相当程度上依然保留了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基调。
二、詹姆逊:意识形态批判与乌托邦
友商快递100如果说阿尔都塞开创了引入拉康的概念来构建意识形态理论的先河,那么詹姆逊则通过进一步发掘拉康等人的思想,试图在此基础上发展出一套更具深度和包容性的意识形态理
论。按照学者S.霍默(Sean Homer )的说法
:“对詹姆逊而言,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概念并非最终的定论,而只是迈向发展出一套真正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理论的第一步。不仅如此,阿尔都塞对于拉康毋宁说是随心所欲的使用,并未穷尽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构想意识形态
的可能性”
③。从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立场出发,詹姆逊的工作可以说进一步实现了从精神分72①
③Louis Althusser ,Sur la reproduction ,PUF ,2011,p.296.Cf.Jacques Lacan , crits ,Seuil ,1966,pp.93—100.Sean Homer ,Fredric Jameson :Marxism ,Hermeneutics ,Postmodernism ,Polity Press ,1998,p.95.
析的角度构想意识形态的可能性,而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对拉康思想的重新开发与独特诠释。
对于阿尔都塞意识形态理论中与拉康有关的部分,詹姆逊其实颇有微词。例如,在其《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这篇重磅论文的结论部分,詹姆逊尽管先肯定了阿尔都塞理论的两点贡献,即开启社会空间的问题视域以及通过拉康改造经典马克思主义,接下来却笔锋一转,开始指出阿尔都塞在后一点上的不足:“但拉康的体系是三重性的,而不是二重性的。拉康的三重功能中只有想象与实在这两者分
别对应于马克思主义-阿尔都塞主义关于意识形态与科学的对立。我们在制图学上所说的离题的话,以及它对关于个人语言或媒体的符码还有能力的真正具有表征性的辩证法的最终揭示,却提醒我们迄今为止被遗漏的是拉康的符号界本身这一维度”①。
詹姆逊对阿尔都塞的上述批判看似直指要害,其本身却也存在问题。首先,根据上文的分析,可知阿尔都塞在借鉴拉康思想来发展意识形态理论的过程中,并非不知道或遗漏了符号界这一重要维度,而是在其思想的成熟时期通过“想象”这一概念实现了对拉康意义上的“想象”与“符号”的某种理论整合。其次,在阿尔都塞对于意识形态的界定———“意识形态是个体与其现实存在条件的想象关系的一种‘表征’”(L'idéologie est une 《représentation》du rapport imaginaire des individus leurs conditions réelles d'existence)②———中,réel并非拉康意义上“实在的”,而根据相关语境可以判定其所指的乃是通常意义上“现实的”或“实际的”,因此该定义并未直接涉及拉康理论中与“实在”相关的问题。由此可见,尽管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确实与拉康的“三界”之间存在某种错位或者不完全对应,但真正的问题或许并不像詹姆逊所指出的那样在于阿尔都塞忽视或遗漏了拉康的符号界,而在于阿尔都塞语境下的“想象”乃是对拉康意义上的“想象”与“符号”两个维度的某种未经言明的整合,且与此同时未能直接触及严格拉康意义上的“实在”③。
不过,詹姆逊对于阿尔都塞意识形态理论的上述诊断虽然并不确切,却在弥补其缺漏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在其专门探讨拉康学说的《拉康的想象界与符号界》一文中,尽管主要的篇幅献给了标题中的“天敏电视卡驱动
想象界”与“符号界”,但相关内容更多是对拉康思想无甚新意的重述与阐释,反倒是为数不多的论及“实在界”的部分独具创见。在詹姆逊看来,拉康思想由于提出了主体的一种离心化并且由一种独特的真理观所引导,即真理不是与现实(reality)相符而毋宁说是作为与实在(theReal)的一种关系或渐近,因此像德里达那样将其归为逻辑中心的或语音中心的似乎是武断的。④在此,拉康意义上的“实在”之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现实”已显露无疑。不过,由于拉康本人曾将实在界定为绝对抵制符号化的东西,詹姆逊因此告诫人们不必指望从拉康本人那里获得太多关于它的论述。“尽管如此,说出拉康那里的实在界意味着什么并非难于登天。它就是(大写的)历史本身(History
82①
Fredric Jameson,“The Cultural Logic of Late Capitalism”,Postmodernism,or the Cultural Logic of Late
Capitalism,Duke University Press,1991,pp.53—54.
Louis Althusser,Sur la reproduction,PUF,2011,p.296.
尽管在詹姆逊本人看来,阿尔都塞关于历史的反目的论表述,乃是基于拉康彻底抵制符号化的“实在”这一概念(Cf.Fredric Jameson,The Political Unconscious:Narrative as a Socially Symbolic Act,Routledge,pp.34—35),但这似乎更多是詹姆逊在为他之后将“历史”与“实在”画上等号所做的理论铺垫,既没有阿尔都塞本人的明确承认,也缺乏相关研究的文献支持。
Cf.Fredric Jameson,“Imaginary and Symbolic in Lacan”,Yale French Studies,no.55/56,1977,p.3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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