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友评论 ( 4)2016.08.02 第78期
从清末到1949年，政治暗杀在政坛屡见不鲜。暗杀的兴起，源于对俄国虚无党人（俄国无政府主义政团）的模仿，清末已有的“破坏主义”思想，以及中国游民文化中的“任侠”思想。会党的泛滥，使得暗杀活动尤其兴盛。 从清末到民初,暗杀失去了法律的制约，完全蜕变为争权夺利的工具。尚未掌握全国政权的革命党内部，热衷使用政治暗杀方法，来对付持不同意见者或不同派系的人。比如，1912年1月13日,光复会领袖之一陶成章，在上海被陈其美授意、蒋介石组织暗杀而丧命，而陶成章原本就是主张靠暗杀进行革命的人。
暗杀对政治及历史有怎样的影响？就此，凤凰评论《高见》专访了张耀杰。张耀杰在新书《喋血枭雄》里，围绕陈其美的传奇经历，对辛亥革命前后一系列政治谋杀大案进行了系统研究，并提出了一些新看法。
访谈嘉宾：张耀杰 中国艺术研究院文史学者、传记作家
凤凰评论《高见》栏目访谈员：张弘（凤凰网主笔）
凤凰评论《高见》：政治暗杀伴随着几乎民国所有时期，这在中国甚至世界政治史上，都是非常特殊的现象。我们都知道，清末的时候会党习气严重，四川的哥老会，包括你在书里面写到的青红帮，在自己的地盘都有一定势力。这些会党是如何形成的？
张耀杰：在农耕社会，一般人安居乐业，不能安居乐业的人流出来就是游民，游民的灰组织就是江湖会党。在水陆码头抢地盘，争利益，以此为生。
按照传统的说法，洪门原来有一个政治理念：反清复明。但是，这种理想化的东西不会持久，终究还要有利益支撑，青帮是从洪门分化出来的。后来有了运河漕运（运粮食），洪门的一部分人被清政府的官员所收买，演变成了维护大清朝利益的青帮。清政府把运河漕运的垄断权的一部分让渡给了青帮，由青帮成员霸占运河上的漕运码头。后来漕运没有了，1840年战争以后，外国的海船过来了，运河上的青帮这些人，船夫、码头装卸工一下子失业了，就开始聚集到上海和上海周边经济发达地区，渗透到各个码头和各个行业，
上海的青帮就这样搞起来的。这些人要活下来，要获取利益，就开始搞帮会。洪门的一部分人也开始与青帮合流，号称青红帮。
凤凰评论《高见》：你在书里面也写到，帮会控制了很多地方，茶馆、烟馆、戏院、码头等。
张耀杰：对，总体来说就是你给他钱，他就可以卖命，没有钱就打劫、绑票。这些人对于革命党来说是骨干力量。农村那些人有田种，有饭吃，不会跟着你干。只有这人，给一笔钱，说搞个事，这些人马上可以聚集起来行动。所以，不管孙中山还是陈其美，能成功的人都是利用会党比较好的，陈其美最为典型。
凤凰评论《高见》：孙中山在海外就加入了致公堂，他的身份是洪棍。这在洪门中，属于什么级别？
张耀杰：中等吧，不算太高，相当于军队里的先锋官。后来同盟会搞完以后，孙中山有力量整合洪门，洪门有几个大佬支持他，配合他募捐，搞同盟会，把致公堂整合成为同盟会的一部分。有一个叫黄三德的洪门堂大佬后来写文章控诉，说我们给你那么多钱，你孙中
山当上临时大总统之后，我们想回国注册一个合法的致公堂，你都不情愿。后来，致公堂领袖变成了与孙中山和国民党决裂的陈炯明。
凤凰评论《高见》：有人将暗杀机构分为清政府的宗社党、革命党人和袁世凯政府三方分别研究。但是我想，如果按时代来划分可能会更方便一些，比如说晚清的政治暗杀，北洋时代的政治暗杀，国民党时代的政治暗杀。如果按照时间段来分的话，你觉得这三个时期的政治暗杀有什么特点？
张耀杰：说袁世凯在中国搞政治暗杀，几乎不到任何确凿的证据。我认为，一个掌握军队掌握政权的人完全可以明杀，用不着暗杀。搞暗杀的人都是习惯于从事地下工作的革命党，再就是有钱卖、无钱打劫的帮会人士搞暗杀。我查过，到现在所有说袁世凯搞政治暗杀的都是嫁祸栽赃。革命党孙中山、陈其美、章太炎这些人会搞组织，会组党，会宣传造势，袁世凯是旧派人物，不太会搞这个。我一直认为，如果有足够的时间，袁世凯斗不过孙中山。孙中山具有国际视野，掌握了近现代的组织技术和宣传手段。
凤凰评论《高见》：先说晚清的政治暗杀，感觉这段时间的政治暗杀，主要由晚晴革命派挑起来的，汪精卫去暗杀摄政王载沣，吴樾暗杀出洋的五大臣。这些行为，大概都是因为
革命处于低潮才实施的吧？
张耀杰：其实就是革命党人绝望了，以个人之力拼死一搏。这种情况，和后来辛亥革命的政治暗杀还不是一样。辛亥革命期间，尤其是陈其美掌权之后，继续延用江湖会党的黑社会手段搞政治暗杀，这是很可怕的。汪精卫他们那个时候的暗杀只是简单、局部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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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暗杀宋教仁的可能是陈其美
凤凰评论《高见》：辛亥革命之前，孙中山虽然有些名气，但是没有任何实权。伦敦蒙难，清政府“帮助”他声名远扬，但他还没有正式踏上政治舞台。辛亥革命发生后，他一下进入政治舞台的中心，那三个月足以让他积累大量的人脉和政治资源。但在此之前，类似张謇、赵竹君、伍廷芳这样的精英和名流，包括其他一些政治核心人物，肯定不会把孙中山太当回事。从这一点说，孙中山是辛亥革命最大的受益者。至于说会党，说到政治暗杀，我记得你原来说过，孙中山之前发起的几次起义，都是出钱依靠会党的力量发动的，这种“革命的原罪”，是否也是民国期间政治暗杀层出不穷的原因之一？
张耀杰：孙中山后来的政治资本，就是靠的这三个月临时大总统，没有这个经历，他就没
有什么号召力。孙中山搞的几次起义，就是因为他声称要救国，拿了海外华侨的钱，所以必须周期性地搞一下。
但是我觉得，在革命党内部，从智慧上说，孙中山眼界远远超过黄兴、宋教仁、章太炎这些人。孙中山见过世面，他能用一些新的词汇扩大号召力，包括三民主义、五权宪法等等；他也会用一些古老的办法如会党暗杀，他的手段比任何人都多。可以说，在当时的中国，孙中山比几乎同时代所有人看的远、懂得多。江南命案
所谓暗杀，更多的是搞地下活动的人干的。一个正大光明的政党偶尔也会有暗杀，但是不会有暗杀的路径依赖。蒋介石参与暗杀陶成章，也是这个路径。我觉得，蒋介石并没有暗杀的习惯，陶成章案是他跟着陈其美干的仅有的一票。杨杏佛和史量才这两个案件我觉得比较复杂，我个人掌握的材料，应该与宋庆龄有关系。真正掌权的人搞暗杀的，我觉得只有陈其美和孙中山。蒋介石并没有太依赖暗杀，很多个案都是栽赃的，李公朴和闻一多的暗杀，是下面的人要效忠，搞小动作干的。
凤凰评论《高见》：从政治影响来说，宋教仁被暗杀应该说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很长时间以来，都说是袁世凯指使人去暗杀了宋教仁。你在《谁谋杀了宋教仁？》（团结出版社）
中的推测认为，已有的证据指向了陈其美，但是无法完全确定。那么，袁世凯是否有暗杀宋教仁的动机？
张耀杰：袁世凯暗杀宋教仁的说法是由来已久，一直到现在。如果要是从掌握的军事和经济力量，从威信等方面来说，当时只有袁世凯能镇得住这个国家，他的力量最强大，所有人至少在表面上表示了服从。我觉得，至少从动机来说，袁世凯暗杀宋教仁的动机没有那么强烈，宋教仁的力量不足以让袁世凯重视他。
凤凰评论《高见》：如果陈其美有可能暗杀宋教仁，这么干他能得到什么好处？
张耀杰：当年报纸上都说了，让陈其美做总理候选人，当然陈其美也不见得看重这个职务。他关心的是，宋教仁去当总理，带着国民党的人去和袁世凯合作了，我们这些人怎么办？陈其美的地盘在上海，他不会轻易离开，他也容不得别的人带着国民党精英，跑到北京和袁世凯合作。
凤凰评论《高见》：以你现在接触到的史料，有哪些比较明显政治暗杀和孙中山直接有关的？
生物气溶胶张耀杰：好多事都能感到有他的影子，但是他留下的第一手证据很少。不过在《孙中山全集》里，我到了两个未遂暗杀的文字证据，一是他给居正发电报，让居正联合日本人暗杀柏文蔚；另一是在此之前，他指示东南亚的国民党人暗杀李烈钧、柏文蔚、陈炯明。孙中山说：有人报告我说，李烈钧带了几十万大洋去了南洋，这个钱是公家的钱，他交出来，我们可以让他当党魁；不交出来，你们就可以对他采取措施。这都是白纸黑字的，《孙中山全集》里面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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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评论《高见》：蒋介石在日记里写道，陈其美指示他暗杀陶成章之后，孙中山才开始对他有一定信任，这是他政治地位上升的开始。你在《喋血枭雄》中专门提到，此前，杨天石老师的观点不全对，你强调的是，蒋介石是暗杀陶成章的组织者，但是没有直接实施暗杀行动。
张耀杰：陈其美暗杀和别人最大的区别，就是暗杀之后的嫁祸于人，包括陶成章案。暗杀完以后，《民立报》声称，据说是北方来的宗社党干的。而且，陶成章被暗杀几天以后，陈其美专门给陶成章办了盛大的追悼会，声称要为陶成章先生报仇，转移目标。陶成章遗体运回杭州以后，姚勇忱也声称要为陶成章报仇。那个时候，孙中山、黄兴都说要查出真凶，他们办了好多报纸，都这么说。
当时，谁都不敢承认是他们暗杀的，包括蒋介石、陈其美。蒋介石掌握政权以后，他才承认这个事是自己干的，说是为了不把这个事情牵扯到陈其美身上，自己承担责任跑到日本了。事后，蒋介石说自己杀陶成章是为了救党，所以自己接孙中山的班有合法性。蒋介石说得很含蓄。
usb软驱黄埔军校一期的一个蒋介石的亲信学生叫邓文仪，抗日战争期间他在重庆出版的《蒋主席》一书里面，用小说化的笔法虚构说，蒋主席拿着到陶成章，质问他为什么要反对孙总理，反对陈都督（陈其美），陶成章还要狡辩，蒋先生一就把他打死了。
事实上，开打死陶成章的人叫陈锡奎。辛亥革命之后前，他与陈其美、王金发、应桂馨、王竹卿、刘永顺等人关系密切，陈锡奎与王竹卿、刘永顺还是结拜兄弟。王辛亥革命期间，陈锡奎与刘永顺在陈其美的部队里当过一段连长、营长之类的军官。由于大规模裁军，陈锡奎、刘永顺回归民间，再一次干起了有钱卖命、无钱打劫的黑道勾当。他们在连续制造了几次重大的抢劫案件之后，被公共租界的侦探抓捕。陈锡奎在法庭上主动承认，陶成章是自己与刘永顺去开的。当时，陈其美还在做都督，他听说了之后，派人专门引渡陈锡奎等人，说这种大案不属于你们公共租界管，我们要调查真相。交涉时人家不买他的账，说我们还没正式承认中华民国，不移交。不久陈其美下台，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蒋介石日记也只是说这个事是自己干的，没有说陶成章是自己亲手打死的。只能说，暗杀陶成章，是陈其美的授意，蒋介石和王竹卿组织。杀一个大人物是很复杂的，会牵扯好多人，蒋介石怎么着也是在日本留学的人，当过团长，一个团长不用亲手干这种事，只要给钱就行了。
三、暗杀也会形成路径依赖
凤凰评论《高见》：可以大致总结一下，民国时期，政治人物掌握政治资源和经济资源有限的时候，他们想实施一个行动，没有正常渠道就会用暗杀的手段；但是，当他有足够的政治资源和经济资源的时候，他就用不着实施暗杀的手段。
张耀杰：搞过会党和地下活动的人，有路径依赖。掌握政权的人有足够的资源，不会首先选择暗杀。选择暗杀的人，没有固定地盘，没有固定资源，为了抢东西，习惯于选择暗杀。我一直说，穷人永远不会是天生道德高尚的人，因为一个有产者不会因为一个面包去杀人，穷人挨饿的时候，当真可以因为一个面包杀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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