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可能是作恶者《被掩埋的巨人》政治哲学解读

Oct. 2020
Vol. 23 No. 4
2020年10月
第23卷第4期西安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Journal  of  Xi 9 an  University  ( Social  Sciences  Edition)
【文学艺术研究】
人人都可能是作恶者:
《被掩埋的巨人》政治哲学解读
高洋
(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西安710071)
摘要:《被掩埋的巨人》是作家关注局部战争和冲突世界,对人类战争与和平、民族融合与民族仇恨等宏大主
沈阳体育学院学报
题试图做出理性思考,在遥远古代荒蛮大地上展开的文学想象与政治讽喻。小说情节看似魔幻,却再一次书写个 体命运在战争屠杀面前的无力挣扎与抗争悲剧。小说文本与汉娜•阿伦特政治哲学话语互文解读,小说中的高文 徒有骑士之名,既无青春勇武的骑士体格,亦无诚实高贵的骑士品质;只知恪尽职守,愚忠效命,是又一个艾希曼式 的“无思之人”,犯下“平庸的恶”之罪责。小说讲述一个无关于时代,无关于地域的寓言:人人都可能是作恶者,彰
显小说家的个体反思与人文关怀。
关键词:政治寓言;阿伦特;无思;平庸的恶;普通人
中图分类号:1106.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 - 777X(2020)04 - 0026 - 07office97
石黑一雄2015年出版的《被掩埋的巨人》,被 誉为“三十三年文学生涯中最具奇幻、冒险彩并 极富雄心壮志的一本书”⑴。小说出乎意料地选取 后亚瑟王时代的英格兰,人住在地下洞穴、受食人
兽威胁、被精灵女巫迷惑、为果腹之食与栖身之所
而抗争。小说主人公是一对年老的不列颠夫妇:艾 克索(Axl)和比特丽丝(Beatrice  ),他们同村庄里其
他人一样,患上了失忆症,隐约感觉曾有个儿子,踏
上寻子之路。路途艰难跋涉,他们先后遇到撒克逊 骑士维斯坦(Wistan)、小男孩埃德温(Edwin)和暮 年骑士高文(Gawain),并逐渐发现失忆与恶龙魁瑞
格(Querig)有关。不列颠人曾在亚瑟王领导下征服 了包括撒克逊在内的众多部落与村镇,实行血腥屠
杀,并得梅林法师相助,差遣骑士驯服恶龙吐雾以 蒙蔽记忆。高文骑士旨在守龙与掩盖屠杀记忆,维
持所谓和平;维斯坦骑士决心屠龙与唤醒记忆,发
动复仇战争。小说结局,年老力衰的高文骑士战败 而亡,撒克逊骑士屠龙成功,记忆恢复,战争一触 即发。
评论界对小说多给予极高评价,称其为“最为
诡异的小说……也是世界上最优秀的讽喻小 说”⑵;是作家继承英国文学传统,“对通俗小说的 屠龙故事进行最令人惊讶与大胆的文学改写”⑶;
小说融合多种元素,“难以用单一文类定义”⑷;小 说“不再聚焦个体经历,而是关注整个社会发生的
事件”⑸,是作家在通俗文学基础上的良心拷问与
创伤叙事国;是关于过去的寓言,探讨人类文明向 前推进是否要抹掉历史痕迹这一深刻命题⑺;小说
借用高文爵士形象,保持其高贵风度,将年轻武士 改写为颓然老朽,探讨死亡、遗忘、爱情等普遍问
题剧84;是作家运用文学想象探讨人类记忆选择与 伦理困境⑼。小说广受好评同时,也招致批评声 音,认为小说戏仿骑士传奇,却毫无历史沉重感,
“结局即无伤感又无危险,没有任何真正的威胁存
私有化收稿日期:2020 - 05 - 28
基金项目: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基本科研业务费项目:文学想象与隐喻叙事下的冲突世界——石黑一雄小说研究
(RW180118);西安电子科技大学教育教学改革重点项目:思政元素融入外语教学路径探索研究(B18031);西
安电子科技大学研究生教育教学改革项目:英语人文通识类课程的多模态教学实践研究(JGY1806)。
河南师范大学学报作者简介:高洋(1983-),女,陕西西安人,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英语教学研究。
26 •董鸡
在”3;著名评论家詹姆斯•伍德声称,相比上一部作品《千万别让我走》讽喻终日顺从,毫无自由可言的现实人类生活,这部新作是完全失败的讽喻小说,“关于历史遗忘的寓言既直白又模糊地不知所指,,[11]0体裁创新是不争事实,这部小说引发的评论分歧,很大程度上在于作家通过文本戏仿与越界写作是否能够有效书写战争与和平、民族融合与分裂、记忆与遗忘等宏大主题;小说借古讽今,但喻指何处,如何喻指?
笔者认为,小说虚构古代民族战争与种族屠杀的血腥残暴,施暴者却是年迈体弱的暮年骑士高文,看上去体型普通、言语平淡,说得最多的是“我的任务”(mission)、“自己的职责*'(duty)[12]120o陈词滥调似乎表明他所做的屠杀劣行并不是出于自身仇恨或私人意图,只是因为骑士职责所在,不得不执行自己主人亚瑟王的命令罢了。石黑一雄笔下的“屠杀者”高文像极了犹太政治哲学家汉娜•阿伦特视域下的前纳粹德国官员阿道夫•艾希曼,自辩“我只是在其位谋其事”「⑶。与阿伦特政治哲学话语互文解读,作家石黑一雄运用文学想象与虚构讲述一个无关于时代,无关于地域的平庸的恶的故事:人人都可以
是作恶者。
一、艾希曼:“无思”的人犯下“平庸的恶”
“无思”的人与“平庸的恶”是汉娜•阿伦特在《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个关于恶之平庸的报道》一书中所提出的观点。阿道夫•艾希曼是前德国纳粹官员,二战期间通过火车高效地运送数以万计的犹太人,使得“最终解决方案”得以顺利进行。纳粹德国战败后,艾希曼逃亡阿根廷,后被以列情报特务局发现并逮捕,1961年在以列耶路撒冷公开审判后被处死刑。当时流亡美国的犹太政治学家阿伦特得知艾希曼审判消息后,向《纽约客》申请以特约撰稿人身份前往报道这一事件。阿伦特本以为屠杀数万犹太人的刽子手形同恶魔,但看到坐在法庭玻璃间被告席内的艾希曼本人后大失所望。艾希曼只是个50多岁的瘦弱男子,相貌平平,身体瘦弱,带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言语间重复无数陈词滥调,没有表达任何个人仇恨或是狂热思想。他犯下反人类罪行,动机却只是恪尽职守与服从命令。“他没有什么动机,显得格外殷勤……他没有思考”即“无思的人”。
阿伦特所说的“无思”(thoughtlessness),并不是说不具备一般意义上的思维能力,而是没有能力进行思考、记忆与判断。阿伦特政治哲学意义上的"思"①是一种个体远离尘世"独处的思"(solitariness of thought),也是一种苏格拉底意义上的自我对话(inner dialogue between me and myself),区别于体行动(communality of action)②。借用海德格尔的话,“思考不能像科学那样带来知识,思考不能产生有
用的实践智慧,思考不能解答宇宙之谜,思考不能直接赠予我们行动的力量”[15]o这种对具体问题的“思”释放一种判断力。“思考是两位一体的无声对话,在我们的同一性之中将意识所生成的差异化为现实,并产生良知这个副产品,那么判断,思考解放性影响下的副产品,就实现了思考,使它在显现世界得以彰显区分对错美丑的能力”。[闵阿伦特的思考与判断也涉及反思与想象,在合二为一的对话思考包括想象他人处境与记忆反思。能够运用思考才是人的价值意义所在,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尊严的最本质的体现,是人在世界上“扎根和安身立命的方式。不同于单纯的人类存在(human being)或是无名之人(nobody),我们通常称为人格或个性的东西,实际上就产生于这种思考活动的扎根过程。””问因此,在阿伦特看来,不思想的生命“不仅是无意义的,而且也不具备充分的生命活力。不思想的人就像是梦游者。”[18]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麻痹木然地行走在现代荒原之上,沦为极权制度下的作恶者。
阿伦特在观察和描述艾希曼的“无思”心理状态之后,将其所犯罪责定义为“平庸的恶"(banality of evil)o阿伦特早年曾在《极权主义之源》中提出“极端的恶”(radical evil),以定义纳粹灭犹屠杀和斯大林集权统治为代表的恶。这种新型邪恶不可罚、不可恕与不可知,“不能再用自私、贪婪、奢欲、怨恨、权欲和怯懦等邪恶动机来理解和解释:因此它就成为愤怒不能报复、爱不能忍耐、友谊不能宽恕之事了。”〔191迫害者通过三个步骤,即法律上人格的消除、道德人格的消除和个性的毁灭,即消灭人的复杂性、自发性、个性创作力使得受害人“完全变
①“思”是阿伦特政治哲学中的重要概念,笔者无意于深究其哲学释义与政治影响,仅借用阿伦特政治
哲学词汇,剖析 石黑一雄小说文本,探讨其小说内涵与文学隐喻。有关阿伦特“思”的概念,参看陈高华《从多余性到无思性:论根本恶的平庸》凶O
②阿伦特曾在《论道德的若干问题》一文中简要辨析思想和行动,她特别强调思考的重要性就在于其自我实现复数性而非自我与他人之间的复数
•27•
得多余"(superfluous),从而彻底摧毁人性(humani­ty),使人沦为动物。
在阿伦特看来,纳粹灭犹剥夺了犹太人生命与人性,犯下反人类之“极端的恶”,与此同时,无数如艾希曼一样具体实施杀戮的纳粹官员也丧失了人性,沦为无名之人(nobody),只作为政府官僚机构的齿轮完成机械运行,毫无思想地服从和执行命令。艾希曼一案中,罪行的可怕与罪犯的浅薄之间的不平衡性使哲学家感受到一种恐怖:他的罪行无法用常人的行为动机来解释,“这是一种缺乏想象力的平庸,拒绝自己的独立判断,没有能力从他人的角度去想象一件事情。封闭的自我意识空间、关闭的想象世界以及缺少认错的自我意识,这一切都表明,他拒绝自己是一个人。”[21]这种恶如同依附在有机体表层的肿瘤,最初看似无害,但扩散迅速,危害巨大。它会糟蹋整个机体,即整个世界,这就是平庸的恶。
二、骑士高文:又一个“无思”的艾希曼
《被掩埋的巨人》长篇渲染民族战争与种族屠杀留下白骨森森,触目惊心,“这是人的头骨,我不否认。这是一条胳膊,那儿是一条腿,现在都是骨头了。一个古老的墓地。也许是吧。先生,我敢说我们整个国家都是这样。翠绿的山谷。春天里怡人的小灌木丛。可是你往土里挖,雏菊毛茎下面,就是死者的尸骨。先生,我说的不仅仅是举行了基督教葬礼的那些人。我们的土地下面,埋着过去屠杀留下的遗骸。”问m读者不禁产生疑问,眼前这个牵着一匹孱弱的老马,身体消瘦,穿着磨损生锈了的盔甲和打满补丁的羸弱不堪的老者到底是谁?他是当年追随亚瑟王屠杀无数撒克逊族人,甚至是婴儿的刽子手么?他是表面声称要铲除猛兽,为民除害,却背地里充当能够吐出迷雾剥夺记忆的恶龙保护人么?他是声称同道中人,却私下向修道院和布雷纳斯爵爷出卖撒克逊武士维斯坦的无耻告密者?
与阿伦特政治哲学视角下的艾希曼类似,小说家石黑一雄笔下的骑士高文虽有骑士之名,却未被赋予高文骑士之勇气、忠诚、荣誉、仁慈的骑士风度血],只是一个身体羸弱,动作僵硬,穿着几乎不能负重的战袍盔甲的垂垂老朽,心无半点仁慈,谎话连篇,双手沾满无辜人的鲜血。他是残暴的刽子手,政治骗子与告密者,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傻子,,[12]104,只知道绝对忠诚和服从于自己曾经的主人亚瑟王,无论在其生前还是死后,都坚定不移的执行自己的任务,“我是个好骑士,将自己的职责进行到底0,,[12]214
小说家笔下的高文骑士不再是中世纪传奇式的英武、诚实的高贵骑士,而是一个平凡无奇的暮年骑士,可就是这个眼前白发苍苍的老者,犯下屠杀婴儿、血洗村落的滔天大罪;就是这个陈词滥调地说
着骑士职责的老者,降服巨龙吐雾遮盖记忆;还是这个满嘴谎话、疲惫不堪的流浪者在亚瑟王死后数年间继续充当恶龙保护人。当被埃克索质问,订立契约后却不顾道义地违约屠杀时,高文没有替自己辩解,而是为主人亚瑟王开脱责任,“今天下令对那些撒克逊村庄动手时,我舅舅肯定心情沉重,他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维持和平”[闵213;当预见到已然无法避免同撒克逊骑士最终决斗,以及自己年老体衰的战败结局时,高文仍然半疯半傻地对着埃克索念叨“领袖之功”:“难道你无法理解一位伟大国王的行动么,先生?我们只能看着,只能赞赏。一位伟大的国王,像上帝本人一样,必须做出令人畏缩的行动。……先生,谁说我屠杀婴儿?”在被虚弱老妇比特丽丝追问“能说的话,就跟我这个疲惫的老太太说吧。你是位优秀的骑士,还是伟大的亚瑟王的外甥,怎么成了母龙的守卫人呢?”购28。高文避而不答,吐露说当年屠杀过后,战争还未真正获胜,他和其他四位骑士就出发驯服凶猛暴躁的巨龙怪兽,使得魔法师梅林施法遮盖记忆。在随后的若干年里,高文一直是恶龙守护人和“唯一的朋友”,即便在当年同受亚瑟王之命暗中守护巨龙的寺庙僧侣内部逐渐分裂后,他“依然忠心耿耿”山]279。高文满口忠于国王、尽忠职守、完成使命,至死不渝;要不就是亚瑟王灌输给他的“一切为了和平”的理论:屠杀无辜、恶龙吐雾、剥夺记忆、守护恶龙都是为了守护和平。这套说辞黑白颠倒,违背人伦,不攻自破,昔日战友埃克索、普通村妇比特丽丝和当年幸存者维斯坦都看出其荒谬本质,无法理解为何高文骑士一生都从未质疑过他所笃信的理念,从未有良心谴责,临死仍大言不惭地宣称:“是啊,我屠杀了很多人,这我承认,也不去管什么强者弱者。上帝也许不会冲我们微笑,但我们让这片土地免于战争0,,[12]285骑士高文蒙蔽其中,浑然不觉,维斯坦宜言:“愚蠢啊,先生。蛆虫越活越肥,旧伤口怎么可能愈合?和平建立在屠杀与魔法师的骗术之上,怎么能够持久?”[121286
维斯坦认为高文“愚蠢”,无法在记忆与遗忘的道德伦理两难境地中做出正确选择,误以为遗忘就能带来和平,可是小说读者却能强烈感受到其中呈
莉桑迪亚•28•
现的戏剧反讽。高文骑士不是愚蠢,而是无思。他从未进行过阿伦特政治哲学意义上真正的思考、记忆与判断。屠杀者高文抹去受害人人格的同时,也抹去了自己的人格,沦为亚瑟王政权旗下的一个齿轮,只剩下顺服与盲从;若干年前奉命协助魔法师降服巨龙吐雾,剥夺作为受害人的幸存者的记忆同时,自己也丧失记忆;接受秘密任务后背负恶名充当恶龙的守护者的岁月里,他拒绝思考、记忆和判断,无法从其他人(如幸存者维斯坦)的角度去思考,也无法重返记忆进行自我反思。亚瑟王发出命令,他立即执行,所有的命令在他看来是“一位真正伟大的国王的战略”。
因此,石黑一雄运用戏仿使小说中的高文骑士不但失去了骑士传奇中诚实仁爱的高贵品质与英姿飒爽的青年躯体,更是丢失了人之思考的根本人格,所以完全谈不上做出所谓道德伦理选择。“犯下最大的恶的是无名之人(nobody)即那些拒绝成为人格的人(person)0在我们这些思考的概念框架内,可以说,那些拒绝思考他们正在做的事情并且也拒绝回顾它,即返回去并记下他们所做的事情(即teshuvah,或说懊悔)的作恶者,实际上已无法把他们自己树立为某人0,,[17]124
对比高文骑士是“无思”之人,小说主人公埃克索无疑是一个反衬,具有人格的“有思”之人。随着小说情
节展开,恶龙被杀,迷雾消散,记忆恢复,埃克索的人生轨迹也逐渐清晰。眼前这个破衣烂衫却文辞优雅的乡间野叟并不是寻常种地之人,原本是亚瑟王帐下英武骑士,南征北战扫荡撒克逊部族。战争残酷自古皆是如此,民族融合历来都是血腥战争的结果。骑士埃克索作为古代职业军人,攻城掠地,射杀敌人,却知道坚守正义底线。他代表亚瑟王与撒克逊平民订立契约,使无辜者免遭屠杀,他被称作“和平骑士”。后来亚瑟王毁约,撒克逊无辜村民被屠杀,连最小的婴儿都不放过。埃克索无法认同背信弃义的非正义屠杀。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与亚瑟王决裂,“当着亚瑟的面骂他”,“大怒离开,冲进狂风暴雨之中”,在自我思考与判断后作出的个体道德选择,不惜中断政治生涯,生命遭受威胁。埃克索在体政治飓风来临之时,以个体之躯,坚持思考、记忆与判断,保持良心准则,虽一己之力无法抗拒亚瑟王的强大军力与暴政,但坚持不同流合污,甘愿放弃高贵身份,隐姓埋名于乡野之间,这才是难能可贵的。反观骑士高文,“像其他人一样低着头,眼睛看着脚,却担心你的头随时可能会从我脚旁滚过”,心中默默道别,继续追随亚瑟王的不义之师」121273
亚瑟王的世俗皇权与魔法师梅林、恶龙格瑞克所代表魔幻神力结合成强大、蛮横、无处不在的极权统治,骑士高文与曾经的骑士埃克索是强权政治风暴下的两类人在缩影:前者代表无思之人,拒绝思考而丧失人格,丢弃记忆与反思,无法做出道德伦理选择。他们心甘情愿地屠杀异族,从事将人变为多余后并维持虚假和平的伟大事业,毕生追随创造这样伟大事业的独裁者,毫无保留地将维持其统治的意识形态视为崇高信仰。高文就是另一个艾希曼,无思想、无动机地接受命令,尽忠职守并心安理得
地逃避自己行为的一切道德责任,犯下平庸的恶之罪责;后者埃克索代表“有思”之人,坚持用微弱的个人声音说出“不”,以看似解甲归田、隐姓埋名这种消极遁世的方式积极抵抗与逃脱恐怖极权,以自我判断与反思彰显人格意义上的政治自由。“当每个人都无思地被其他人所做的和所信奉的挟裹而去,那些思想者就从隐藏中凸显出来,因为他们的拒绝加入惹人注目,并因此成为一种行动0,,[17]188埃克索所代表的“不参与者”是难能可贵的,他们是唯一能够自己做出判断的人。他们之所以能够如此,“并不是因为他们有比别人优秀的价值观,也不是因为旧的是非标准仍然深深地植根于他们的头脑或良心之中。那是因为他们的良知尚未进行所谓的自动运作,也就是尚未形成一套学来或天生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规则。他们的标准不同于一般的大多数人:他们会问自己,我干过这种事情后,究竟还怎么能心安理得?……这种判断的先决条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智力或者对道德的惊喜分析,而只是扪心自问的习惯,也就是自己和自己默默地对话。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称此为思想O,,[23]
三、恶的流溢:种族屠杀的现代寓言故事
石黑一雄曾在接受采访时讲述自己创作这部
小说的动机,来源于20世纪90年代卢旺达的种族屠杀以及南斯拉夫解体时他在欧洲的所见所闻:同在一个小村庄里比邻而居了整整一代人的两个民族,一度亲昵地将自己的孩子托付给对方照料,怎么会在一夜之间举刀相残?“我很关注当代社会真实发生的事件……但决定不把小说写得像一本报告文学,
作为一名小说家,我想写更具隐喻性的故事。”必]因此,他将故事抛掷于遥远陌生的古代英国,讲述古代民族战争与种族屠杀的故事,而非放置在战后的法国、南非、南斯拉夫或是日本。在笔者看来,石黑一雄坚持隐喻性的时空背景,摆脱具
•29•
体时空历史语境,不同于一般移民作家坚持民族地域文化以便书写地域迁移而引发的移民经历。一方面是出于实践其国际化小说的创作初衷,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小说家自身的文学理想与雄心壮志,试图探索诸如人性等更具普世价值的文学主题。
小说虚构遥远的古战场,加入奇幻元素,塑造白发苍苍、身体羸弱的骑士高文,伴随迷雾散去,记忆浮现,古代屠杀地和holocaust一词进入读者视野,小说家石黑一雄更像是在讲述一个有关种族屠杀的寓言故事,“从前有个地方,某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进行大屠杀……”,重新开启人类对于包括犹太人大屠杀在内的诸多血腥种族屠杀记忆,在文学场域里再次书写与建构文化创伤。寓言中的暮年骑士高文就是作家通过艺术编码加工过后泛化的作恶者,如同阿伦特政治哲学观察下的纳粹官僚艾希曼一般,体现平庸的恶。无论小说家虚构的作恶者骑士高文还是阿伦特所观察的真实法庭审判席上的艾希曼,都不是残忍邪恶的妖魔或杀人狂,都仅仅是拒绝思考、记忆与判断后相貌平常,身体瘦弱的普通人。文学小说虚构与政治哲学以各自方式进行悲剧叙事。普通人都可能成为刽子手,受害者与作恶者
之间的界限因此消解。任何人都能成为加害者,任何人都能沦为受害者,无人能够合法地置身事外,既无需忍受受难者之苦,也无需承担加害者之责。“恶成为现代生活中某种合理化的常态,成为普罗大众的日常生活,即每个人都可能貌似合理的拒绝过去伦常自然要个人承担的责任。”[25]当包括读者在内的所有人都会倾向于认为他人苦难也可能属于自己时,“我们”圈子就会扩展,产生心理认同与情感宣泄,一种近似古希腊悲剧所产生的“怜悯与恐惧”,使得修复族,阻止灾难再次发生成为可能口句。
小说结尾,埃克索与比特丽丝终于寻回记忆,重温爱情与亲情,却无法抹去曾经背叛与伤害的事实;他们抵达儿子所在,却发现儿子多年前已病重离世;他们追寻真相,不过是步入死亡之旅。骑士高文一生奔波征战,忠诚于主人,双手沾满无辜鲜血,宜至生命尽头仍不知悔改。“巨人,以前埋在地下,现在动起来了。”山]”7维斯坦骑士与高文决斗获胜,很快会追随撒克逊领袖发动复仇战争,他教导男孩艾德温一定要记住仇恨所有不列颠人血如。我们仿佛能够预见到又一个杀人恶魔维斯坦的诞生。不久的将来,他将彻底沦丧自我思考、记忆与判断,完全沉溺于民族仇恨与民族复兴大业。假设他仍然能具备独立人格进行思考,拒绝复仇、战争与屠杀,那么很快他就会被其他撒克逊骑士所替代,因为更多人会加入到“无思”阵营,充当撒克逊部落首领开动复仇与屠杀战车上的齿轮。他们之中或许就包括男孩艾德温与其他小男孩,这些男孩子可能被训练成长为新一代骑士。受害者会变为加害者,这恐怕并不仅仅是因为战争与屠杀记忆唤醒仇恨而致使冤冤相报,循环往复。真相是令人震撼的恶的流溢,
即恶没有根源,人人都能作恶,如同苔薛一般迅速蔓延。“最大的恶不是根本的,而是没有根基的,因为没有根基,它就没有界限,于是它能够达到无法思虑的极端并席卷整个世界。”[17]11°
四、结语
近一百年来,人类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全面战争与局部冲突,包括两次世界大战、种族灭绝、宗教冲突和,这些灾难经历成为人类历史的重要篇章,而文学作品也以一种特殊的形态,书写历史并成为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多部小说创作以战争为背景,不直面战争,却细腻叙述战争或战后人们的日常生活,通过小说人物回忆引入普通人被卷入战争洪流的生活经历与情感变化,表现无法逃脱的宿命与挣扎迸射的人性瞬间,“他们不是愚蠢,而只是平庸。”⑵]早期作品《浮世画家》以战后日本、尤其是事件后的长崎为时空背景,讲述画家小野青年追求艺术、开创自我画风与当时“二战”时军国主义“偶然契合”,取得巨大成功。战争结束,社会风向与人心趋于不同,小野唯有退休赋闲在家,淡出历史。《长日留痕》讲述在达林顿府服务三十多年的男管家史蒂文斯获得新主人恩准,驱车游览英格兰探友的故事。路途遥远,驱车进行中主人公回忆为达林顿勋爵服务的点滴,如何沉溺于所谓“职责”丧失亲情、友情、爱情与良知。作为小人物的他是如何协助承办非正式欧陆外交会议,在某种意义上参与并导致世界战争。《上海孤儿》主人公班克斯出生于20世纪初,在上海租界区度过快乐童年,9岁父母神秘失踪,成为孤儿,前往英国与姑妈同住,在剑桥大学完成学业并成为侦探。“二战”打响,班克斯回到上海,妄想解开父母失踪之谜,以一己之力阻止世界大战。现实
的残酷使得他只能抛弃个人理想与英雄主义,个体再次被淹没在历史惊涛巨浪之中。
《被掩埋的巨人》是石黑一雄近作,作家关注局部战争和冲突世界后对人类战争与和平、民族融合与民族仇恨等宏大主题试图做出理性思考,在遥远的古代英格兰荒蛮大地上展开文学想象与政治讽
•30•

本文发布于:2024-09-22 22:27:43,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本文链接:https://www.17tex.com/xueshu/235713.html

版权声明:本站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仅供演示用,请勿用于商业和其他非法用途。如果侵犯了您的权益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在24小时内删除。

标签:骑士   记忆   思考   屠杀   小说   战争   政治   文学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验证码:
Copyright ©2019-2024 Comsenz Inc.Powered by © 易纺专利技术学习网 豫ICP备2022007602号 豫公网安备41160202000603 站长QQ:729038198 关于我们 投诉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