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盾清华访谈录

                访谈录:容受人生无尽的智慧
               
蔡慧微博                              清华大学研究生高宇宁、刘珍珍
                                      王小盾
一、不走捷径:求学的历程
作为一个学者,请问您是如何走上学术道路,并愿意终身为之努力的呢?
我曾经在赣东北山区当过十年农民,种过水稻、梨、蔬菜,也放过几年牛。那时生产和革命都非常紧张,每天只能从睡眠中挤出一点点时间,在油灯下疲惫不堪地读书。为什么要坚持读书呢?既是为求知,也是为了在艰苦而压抑的环境中,体会作为人的快乐,体会自由。记得那时我有一个自我要求:为了读书,不浪费每一分钟。这段经历使我懂得,世界上没有哪件事情比自由地读书更好。
选择这一学科,并非出于自觉,而只是听从了命运的安排。比如在1977年,按有关规定,我
只能报考大学文科。当时我是从外语口录取的,数学也考得非常好,但由于学校办学结构方面的原因,我被调整到了中文学科。这样的例子很多,我很庆幸自己顺从了命运。
读上研究生以后,我遇上了两位好老师──复旦大学的王运熙教授和扬州师范学院的任半塘教授。他们对我的教学很严格。关于这一点有很多传闻,比如我校汪晖老师就在文章中写到任先生对我的管教。正是这些教育,促使我严肃而富有激情地投入了学术事业。
任半塘先生一辈子就管了我这样一个研究生。作为中学教师,他教的人很多,包括清华大学前任校长蒋南翔;但只有对我,他像古代私塾先生那样,用师徒相授的方法来管理。他这个方法应该说是成功的。他管我的时候已经快90岁了,但他采用耳提面命、耳濡目染的方式,把那种不怕困难、一往无前的精神传递给我了。就这种精神而言,是没有人能够与他相比的。在我读博士学位期间,他一直坚持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其实他已经不能工作了,脑力和身体都不行了。所以,等我完成了论文答辩,他就躺下几个月起不来了。他能够坚持两年多(将近三年)实在是不容易的。他毕竟是90岁的老人。我碰到的两个老师都很好,他们分别启发了我一方面的善。
那么,您在学术上取得成就的途径是什么呢?
国企再掀反腐风暴
有人曾经问我:你认为做学问有什么捷径?我回答:那就是不去走捷径。即使是聪明人,也要下笨力气。有句老话说:在科学上没有平坦的道路可走。这个道理,知道它是容易的,实行它却很难。别人对我有过这样一个评论,说是智可及,愚不可及
当然,在进行学术选择的时候,每个人都不免有策略方面的考虑。一般来说,我倾向采用人取我弃的方针,采取彻底解决问题的方针。凡是别人能做的事情,我就让开。而一旦选择了某一研究方向,那么,一定要付出比常人多几倍的努力,把工作做深做透。
我们看到您在上世纪80年代后期研究方向有一个比较大的变化,您的研究兴趣通常是因为什么而产生变化的?
比较好的一个比喻可能是滚雪球。人的探索愿望通常会向两个方面伸展,就历史学科而言,有两种具体表现:一是朝后伸展,在研究了一个时代的事物以后,注意这一事物的后续发展,在对象年代上往后走;另一种表现是追踪事物的原因,在对象年代上往前走。我的发展方向通常是往前走。在我的理解中,科学的本质就是探索事物的原因和原理;也就是说,如果不能解释原因和原理,那就不算是研究。我在学术兴趣上的变化同这种理解是相关联的。为了解释事物,我往往从一个领域走到跟事物的原因相关的领域。比如我曾经
研究早期词。词之所以会产生,是因为唐代前后有一个规模很大的音乐文学的变动。这场变动诱生了许许多多新的文学体裁,像词的前身曲子就是其中一种。那么曲子又是如何产生的呢?这就要去追寻包括佛教东进在内的中西文化交流,因此要去研究早期佛教,研究汉代到唐代的音乐,研究边疆,研究中国的周边文化了。我现在的工作范围大概就是和刚才说的这样一个思路相关联的。刚才说的这几个领域是我比较关注的领域。
还有一个领域稍微有些不同,这就是中国文化的发生。这一领域并不属于我一个人的兴趣,而可以说是全社会的兴趣。上世纪80年代后期,许多学科的学者都在讨论一个问题,就是中国文化的本质是什么,中国文化的精神是什么。那场讨论有点空泛,论证方法不具体,不太注意科学规范,例如把中国文化的精神简单地解释为儒家的精神、道家的精神或者某种宗教的精神。这样的解释其实只是一个肤浅的感受。另外,讨论中还隐藏了一个问题,就是各人使用了不同的文化概念。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当时有一个可以操作的思路,有一些具有操作性的概念和术语,情况可能会好一些。例如就文化而言,比较好操作的办法是把它定义为人和自然的一种关系。因为文化的最初标志是人所创造的工具,工具是文化最早的结晶。它首次代表了人与自然的关系:既是人体的延长,又是自然物,同时具备自然的属性和人的属性。依靠工具来解释文化,因此是一件比较切实可行的事情。
比如中国绘画为什么会有其特殊风格,就可以归结为它使用了特殊的工具。它的颜料是特殊的,主要是墨;它的笔是特殊的,主要是毛笔;它的纸也是特殊的,例如毛边纸。其它艺术也是这样,可以一块一块地解释清楚。由此出发,整个中国文化为什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就比较容易解释了。在这种想法支配之下,我接触了一些新的领域,比如早期文化研究和科学技术史。如果有条件,我会用很大的力气去研究工具在中国文化当中的作用,研究包括天文学在内的科学技术的发展如何塑造了中国人的思想,但是现在精力顾不过来了。
 
您一直比较强调探索,那么在您的研究过程中是如何实践这种精神的呢?
求学商城
要一直保持探索精神是不容易的。学者在成长中通常要经过两个阶段,一个是发烧友的阶段,另一个是职业化的阶段。在前一个阶段通常能够保持探索精神或者说好奇心,但是一旦进入职业训练,这种精神就会越来越少,而一些实际的考虑就会越来越多。这样的情况是正常的,因为要接受学术规范的约束,要接受传统的影响,要接受学术的激励机制的调节,这时候人的想法会越来越现实。我们看到的情况是,一旦职业化了,人的探索精神
往往会消失。
《读书》杂志曾经发表过一篇文章,引起比较大的反响,叫做《寻哲学史上的失踪者》。这篇文章的主要观点就是要在哲学研究中倡导发烧友精神。我不同意这个观点,因为它忽视了上述两个阶段的区别。它不合理地要求每个研究者终身都是发烧友,而没有注意到职业的研究者毕竟要进入一种学术规范,应该在一个新的层次上来坚持探索精神。但是这篇文章提出了一个富于启发意义的问题,就是如何在进入职业训练以后,还能够保持学术青春。可以说,我是保持了这种精神的。我是以此为基本动机来进行选择,往前走,度过这么几十年的。那么为什么会有探索精神呢?可能和经验有一定的关系,吃过苦,知道读书生涯来之不易;也可能和天性有一定的关系——天生好奇。
1991年以来,我以进行汉民族文学艺术与周边文化课题的名义,尝试做了许多田野工作,在云南、西藏、新疆、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和越南作过长时间的学术考察。我亲身体验了文学艺术在草原、高原、绿洲、山谷、平原展开的多种多样的生存状态,实地观察了汉文化同四邻的交流与传播,同时也收集了一大批人所不知的汉语文学(在中亚)和汉文文学(在越南)的资料。这件事对我的学术个性有深刻的影响,它使我成了一个具
有比较强的人类学意识的文学研究者。这件事是否可以作为一个例证,来回答你刚才提的问题呢?我想,这种走万里路的学术方式,大概是很多人都感兴趣的;但要严肃认真地实行它,却不容易。比如那年在中亚考察东干文化(东干是一个从中国迁移到中亚的民族),除黑面包和老羊肉以外,不到合口的食物,加上语言不通、连续生病,我瘦了几十斤;但我顾不上休息,头上包一条毛巾降温,趴在东干人的炕上一口气记录了五千多条当地谚语。在越南的工作也很难,办签证、进图书馆、阅览、复印、当地学者合作,每一步都不顺利,往往要通过层层审批,动不动就要悬着一颗心干等好多天。那种生活和书斋里的研究完全是两回事,说坚持顽强地坚持,绝不是夸张。之所以能善始善终地完成那些工作,我想,最主要的动力就是刚才说的探索精神吧。
二、:学术和学科
一般来说,人文学者不太强调科学的精神和科学的方法,而您的研究反而和清华的科学思想更接近。您是否觉得这是您的研究的特?它对您的研究有什么样的意义?
有人说过这样的话:清华,北大。也就是分别用来概括这两个学校的特点。我同意这种说法。准确地说,是清华大学的优点,是北京大学的优点。
是重视科学的精神,这也是20世纪所有学科发展的共同倾向。学术的每个部门都在重视科学性,而且彼此之间相互影响。一些自然科学学科所使用的技术因而直接影响了其它相关学科,使人文学科出现了使用科学手段──比如统计、模型等等手段──的趋势。
中国古代文学学科历来有两个传统,也就是有两个根源,一是科学的,二是艺术的。或者说,这个学科历来由两部分人组成:一部分人是历史学家,另一部分人是作家。作家们在完成创作之后要交流感想,这种感想就成为进行文学研究的动机。历史学家对于已经发生的文学现象有观察和总结,这种观察和总结也成为进行文学研究的动机。也许历史学家的──或者说具有一定历史意识的政治家、哲学家的──文学研究产生更早;因为最早被人们面对的文学作品并不是作家的作品,而是集体的创作。所以最早的文学评论是诗言志靖江市城北小学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mdi格式”兴观怨知人论世之类属于哲学家的、有一定历史意识的评论。从这个角度说,历史批评是文学研究的主流。《文心雕龙》便可以看作是具有历史意识的文学研究的代表,因为它在观察文学的时候注意到了其形式的发展,注意了文学文体的历史变化,而不光采用审美批评和道德批评的方式。不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文学研究毕竟是文人墨客的事业,所以这个学科一直有两条路线,一是研究的路线,二是评论的路线。比如我们这个学科有两个比较重要的刊物,一个叫《文学遗产》,一个
叫《文学评论》,它们正好反映了文学研究的两个流派的特点。
古代文学是一个离我们越来越远的现象。因此,在20世纪前半期,古代文学学科发生了一次重要的转变,这就是那些出发于热爱古代文学而进行的研究、带着感情来进行研究,逐渐被一些比较客观的工作所代替。到20世纪后半叶,以客观态度来研究古代文学的趋势发展得越来越好,成果越来越大,在社会上得到越来越多的好评。我在这个流派里算是走得比较远的。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接触了一些新的、其它古代文学研究者不太接触的学科,比如音乐学、民族学、考古学、语言学、科学技术史等学科。这些学科不仅代表了与我们不同的研究方法,而且代表了与我们不同的研究资料。在20世纪之初的时候,一些学者已经注意到要采用这些学科的方法和资料了,比如王国维有二重论证的方法,陈寅恪也说要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这些话意味着要把文献学的方法和资料,同考古学等学科的方法和资料,加以结合。在20世纪,还产生了文化人类学、民族学,产生了田野调查这样的方法。我在比较早的时候就注意把这几种不同的方法结合起来,所以也注意到了新旧学科的更替及其特点。比如古代的小学发展为现在的语言学,古代的金石学发展为现在的考古学,其间变换的要点是加入了一些科学的研究方法。这也是发展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必由之路,只不过需要更多人去努力探索和探讨。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
提出实验技术这样两个概念。我认为,作为一个独立学科,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也有其基础训练,有专门的技术,因此也有通过实验寻求真理的问题。只要承认这两点排水量──认为这个学科是有技术的,是能进行实验的──那么,就可以把它纳入一个比较大的学科体系。曾经在清华大学工作的几位学者──例如王国维、陈寅恪,都是很伟大的学者,是20世纪最有现代意识的学者。虽然他们穿对襟衣服,留着长辫子,但是他们的学术思想是非常现代的,也就是非常科学的。这就是我对现代、对前沿的理解。陈寅恪那段著名的话,关于独立之意志,自由之思想云云,中心思想是强调学术的客观性,主张学术独立于政治的、伦理的时髦之外,独立于学者的个人感情之外。这说明,独立和自由的本质就是保持科学和客观。
请问您来清华对于您的学术经历有什么意义?
考虑来清华工作,首先想到的是和清华留下来的旧传统相连接,接续从王国维、陈寅恪到闻一多、朱自清的传统。因为每个人都应该生活在一个传统当中,这就像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家庭一样。我在好些学校停留过,比较深刻地了解自己和传统的关系。一个深厚的传统,既是鼓励自己前进的学术动力,也是学科建设的资源。从这一角度看,在清华大学发展中国文学学科,其前途可能会超过其它学校。这是第一个动机。
第二个动机就是和清华大学中文系的老师进行了接触,对这个体有很好的印象。中文系朝气蓬勃,有一批有理想、有境界而且比较年轻的学者,同他们在一起工作会很愉快。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大概就是生活在自己所喜欢的人当中。
最后这句话还包含第三层意思,就是清华大学有比较好的学生。我的女儿是主张我来清华大学工作的。她现在在北京大学物理系读三年级。她对北京的气候不太习惯,但是她从人文角度喜欢北京,因此她支持我的选择。她说如果我来清华大学工作,会有一个收获,就是能够遇上一些同样富有探索精神的青年;更准确地说,就是如果我希望用探索精神来吸引青年,那么这一点能够在北京做到,而在上海和扬州不容易做到。这是她的原话。
那么,您对于下一阶段在清华的工作,以及清华的文科学科建设有什么样的设想?
如何进行学科建设,这要领导来做决定。我们只能够配合,不能够越俎代庖,否则白费力气。前不久,从发展学科考虑,系领导组织大家在一起讨论了引进人才的标准。我提出了一个意见,得到大家认同。我认为引进人才的标准就是两个字,第一个是,是纯粹的学者,第二个是,有创造力和才华。但是,最后把这件事办成什么样,还取决于很多原因。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因素,就是学校对于发展学科的决心:他们愿意在多大程度上
发展这个学科,给予多大的资助和支持。这是很重要的。假如把人才引进来了,不能够发挥他们的作用,提供的条件远远低于他们原来的条件,那也不好,会造成浪费。总之,生产如何发展,既取决于生产力的状况,更取决于生产关系的状况。

本文发布于:2024-09-24 12:22:19,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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