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谈中西文化的人看看病

三百年前,徐昌治编了《圣朝破邪集》。这八卷论丛是中国人对西洋近代文明最早的抗
  议文献,也是最有力的反西化理论的集成。
  三百年来,朝代换了,古人死了,这部书的纸张也变黄了,可是圣朝破邪的细菌并没有
  消失,它钻进中国人的感情里,一代又一代,随着愚昧程度的深浅而有着不同的病象:有时
  中体西用的谚语出现了,那好像是一场伤寒;有时超越前进的怪调出现了,那好像是一场白
  喉;有时义和团的疯狂出现了,那好像是一场猩红热。
  三百年来,我们民族的感情变成这种细菌的函数。在思想上,我们不是一个正常发展的
  有机体。在别人都朝着现代化的跑道竞走的时候,我们却一直发着怪病,一直在跑道的起点
  逡巡不前。我们总想点理由来拒绝赛跑、奚落赛跑,同时断言赛跑的终点将是一个悲剧。
  三百年了,原在我们前面的,离我们更远了;原在我们后面的,也纷纷跑到我们前面去
  了。可是我们还不肯劳动足下去快跑,我们还在脑袋里做着后来居上的迷梦,梦着我们老祖
  宗曾是不可一世的选手,我们总想凭点祖上的余荫来占便宜,总想凭点祖传的步法迎头赶上。
  三百年的迷梦不可谓不久,三百年的失败不可谓不多,三百年换汤不换药的恶果不可谓
  不大。民国以来,我们的病况虽有起,可是我们并未真正健康起来、活泼起来,我们还有
  许多不健康的心病,成为我们赛跑时的阻力。如果我们真想在现代化的跑道上做一个尾随不
  舍的健儿,如果我们真想在年轻民族的背后脱掉我们的暮气,我们必须把这些心病做一次彻
  底的。
  遗憾的是,历来研究这些心病的医生本身就是病人。偶尔一两个没破传染的,却又接近
  蒙古派——对病情的诊断和病历的了解完全是枝节的、笼统的、混淆的。
  基于这种现状,我不得不把从古到今的病人和蒙古大夫全部请到一起,从他们中间,精
  选一些有代表性的豪杰做为病例。再依这些病例,把他们厘定为十一种病名。在这些病名底
  下,我抱歉竟有许多民族英雄、达官贵人和名流学者做了我这些病名的捕获品。换句话说,
女性护理  竟有这么多的爱国的人儿因为“爱国不以其道”,反倒成了中国现代化的罪人。这种不幸说
  来令人伤心,可是做为一个文化医生,他有消灭这些病菌和防上它们蔓延的责任。婆婆心肠
  不能阻止传染病,阻止的方法在于无情的指控谁是蒙古医生、谁是病人、谁是就要被感染的
  倒霉鬼。
  面对这三百年来聚讼纷坛的死结,想用一个历史的观点来透视它,显然是值得的尝试。
  基于这种看法,我决定开始我的指控:
  义和团病
  与众不同的麻雀 义和团的祖师爷是清人张祥晋。他大概想学司马相如那一套,写了一篇《拟谕咪唎坚
  (口字旁)佛兰西等各夷檄》。他的最大希望是:
 
  舳舻一炬,借赤壁之东风;鼓金齐鸣,穷朱儒于南海……克张斐相之英风,奚卢庐循之
  小寇?(阮元等编《学海堂三集》卷十七)
 
  他这种口诛笔伐的梦想居然真有人拿来实行了,那就是义和团。义和团是排斥西方最纯
  粹的分子,也是最知行合一的一。他们对洋玩意一概是否定的,所以会表演大刀对洋、
  赤膊挡洋炮。他们不但深信中学为体,也深信中学为用。他们是道道地地的黄帝子孙,他们
  虽然光荣的失败,害得全国同胞每人都赔了银子,可是他们的阴魂不散,阴魂附在辜鸿铭身
  上,鼓舞这位老怪物写The Spirit of the Chinese People(《春秋大义》),来做他们
  的安魂曲。“春秋大义”式的思想与义和团思想事实上是一个窑里烧出来的,只是表现的方
  法稍微文明而已。降至今日的一些老古董,在思想上愈以“不忘本”标榜的,愈接近此类。
  这一派显然是式微了,因为他们既无义和团的勇气,又无辜鸿铭的妖焰,只好以古稀之年,
  筹办他们的中国道德励进社去了。
  中胜于西病
  泥鳅工厂化养殖技术这种病是很明显的文化优越感,根本不承认西方胜过我们。代表这种论调的可以举清人
  阮元做例,阮元说:
  天文算数之学,吾中土讲明而切究者代不乏人……
  学者若能综二千年来相传之步算诸书一一取而研究之,则知吾中上之法之精微深妙,有
  非西人所能及者。(《畴人传》卷四千四“利玛窦传”)
  民国以后,熊十力用着同一口气说话了:
华硕u6
 
  吾国今日所急需要者……一切依自、不依他。高视阔步,而游乎广天博地之间。空诸倚
  傍……体现真理、担当世运,恐非西洋人识量所及。(《十力语要初续》页一
  又过六年,牟宗三又套他老师的话开口了:
 
  ……知华族文化生命之圆融通透,与夫圣学之大中至正,其蕴藏之富、造理之实,盖有
  非任何歧出者之所能企及也。(《认识心之批判》序言)
  我们试看这三人所用的句法:“非西人所能及者”、“非西洋人识量所及”、“非任何
  歧出者之所能企及”,完全是如出一辙的抹杀主义。他们的句式都是“非……所及”的格局
  ,都有着目空一切的狂妄,但是他们三位只是九牛一毛而已,这种妙人今天还多着呢!试看
  有多少人摒西医不用,而迷恋着五运六气“寸关尺”的中医,有多少人摒正规音乐不学,而
  迷恋着七音六吕“笙萧缘”的国乐……这种中胜于西的观念最容易导来“以此类推”、“举
  一反三”的夸大,而这种夸大却又正是滥用“民族自信心”的显例!
  古已有之病
  犯这种病的人并非不讲西学,而是认为这些洋玩意都是我们古书中早就说过的现话。这
  一派的老祖宗是明人李王粲,他在《劈邪说》中骂利玛窦道:
 
  近复举其伎俩一二,如星文律器,称为中土之所未见未闻,窜图订用,包藏祸萌。不思
  此等技艺,原在吾儒覆载之中。
 
  这种“原在吾儒覆载之中”的大言,在我们国民心中流传很广:
  阮元就拿过后汉的四分法来比西洋数学(《畴人传》);印光任就拿过周脾来包括“浑
  盖通宪之器,寒热五带之理”(《澳门纪略》);陈启天就拿过孟子的后来比近代民主政治
  的观念(《中国政治哲学概论》);毛子水就拿过大戴礼记“四角之不揜”的话来比西方的
  地圆说(《中国科学思想》)。现在某些人做一些事,动辄以古人“先得我心”而自喜的,
  或以“与古法合”自傲的,都是“古已有之”病患者,你若问他“孔子周游列国时为什么坐
  马车不坐汽车?”他并不说“那时候没有汽车”,他的答复是:“那时候的马车就是现在的
  汽车。”这种夸大诞妄的先生门,说破了,不过是古人尸影下的奴隶罢了。
城市乌托邦  中土流传病
  犯这种病的人比前一派更有夸大狂。前一派只是“本来我们就有”,这一派则是“本来
  是我们的”,“两洋近代文明是我们传过去的。”在情人允禄的《数理精蕴》里,竟说西洋
  教士的天算格致:
  询其所自,皆云本中土所流传。
  而其原因,乃是:
 
  路政传奇三代圣时,声教四讫,重译向风,则书籍流传于海外者,殆不一矣!周未畴人子弟,失
  官分散、嗣经秦火,中原之典章既多缺仗;而海外之支流反得真传。此西学之所以有本也…
  …(卷一,《周髀经解叙》)
 
  这真是毫无历史根据的谎言!本来在中西文化交流的过程中,“声教四讫”的情形不是
  没有。例如:养蚕、造纸、瓷器、柠檬、大黄等的西传,都是斑斑可考的史实。但若不根
  史乘,认为一切都是“吾家旧物”,一切都是西人“阴图以去”的,这就未免有点无赖了。
  而耍这种无赖的,纪晓岚和他老师刘文正最为拿手,在《滦阳续录》卷一中,我们可以拜读
  他们的高论。
  这种“中土流传”病本是“礼失求诸野”观念的翻版,这种病严重以后,就会乱做浮夸
  的历史考证:什么法显发现美洲啦、詹天佑发明火车挂钩啦、徐福就是日本神武天皇啦、宋
  儒理学对欧洲文化划时代的影响啦,不一而足。又常见一些人最爱拈出罗盘、火药、印刷术
  来骄人,殊不知这些东西早就在洋人手里脱胎换骨好多次了!
  不得已病
  近三百年前,杨光先和比利时的南怀仁斗历法失败,遣戍归来,写成了《不得已》。他
  呼吁“宁可使中国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国有西洋人”,躲在这种态度背后的动机,说穿了疱
  ,不过是怕洋人“收吾天下之人心”罢了。这帮子人一方面想要人家的文明,一方面又觉得
  要了危险,想来想去,决定还是不要好。
  这种畏葸的小心眼儿,投鼠忌器的谨慎,真是怪可怜的:他们怕这一变,连腐朽的老本
  也没有了。梁漱溟后来写《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民国二十二年)时,已经明显
  的转入“不得已”派,他那种“最后觉悟”的语气是很沉痛的,他一方面中国之于西洋,有
  所不及则诚然矣!(页九十七)一方面又自甘于不及,他说:
 
  悟得了什么……于一向之所怀疑而未能遽然否认者,现在断然地否认他了……否认什么
  ?否认了一切西洋把戏,更不沾恋!西洋把戏之真不得而用之也!(页十三)
 
  “更不沾恋”,“真不得而用之”,这是何等不得已的调调儿!现在很多人因为赚不到
  钱转而歌颂“抱布贸丝”的农业社会,因为讨不到老婆转而留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
  婚姻,最后诋毁工业文明、攻击自由恋爱,究其微意,不过“不得已”三字耳!
  酸葡萄病
  这种病患者对西洋把戏的口号是:“没有什么稀罕”“又有什么了不起!”明末许大受
  的《圣朝佐辟》最能发挥这种高论。他认为洋鬼子的东西“纵巧亦何益于身心?”他举的例
  子是:
 
  ……自鸣钟,不过定刻漏耳!费数十金为之,有何大益?桔槔之制,曰人力省耳,乃为
  之最难,成之易败,不反耗金钱乎?火车(此指火炮)等器,未能歼敌,先已火人,此又安
  足尚乎?
 
  这些“有何大益”乎、“反耗金钱乎”、“又安足尚乎”,全是吃不到葡萄的狐狸的专
  用语汇。乾隆时英国使臣请福大人参观他们的兵操,可是福大人的答话可妙了:
 
  看亦可,不看亦可。这火器操法,谅来没有什么稀罕!(《乾隆英使觐见记》页一0
  三)
 
  这就是许大受的“体”与福大人的“用”!犯这种病的人比患“不得已”病的还低级:
  后者起码还承认外国好,可是我们不要他的好;犯这种病的人就不同了:他内心深处觉得外
  国好,可是在外表上,他一定要表现“张脉偾兴”,一定要理由化(rationalization),
  好使他心安一些。这种善为巧饰的心理,三百年下来,还是完美的遗传着,世风是日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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