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学鲁迅的“秘密窝”及“那间灰棚”

趣学鲁迅的“秘密窝”及“那间灰棚”
《两地书》是鲁迅和许⼴平的“情书⼀捆”,其中包括三个时期的来往书信。第⼀个时期是从1925年3⽉到7⽉。正是这⼏个⽉的书信来往,建⽴巩固了俩⼈之间的爱情关系。在他们俩⼈此⼀时期的频繁书信来往中,除了谈论社会⿊暗、⼈⽣出路以及他们共同参与的、越陷越深的反对⼥校长杨荫榆的学⽣运动外,也有很多时候谈论的是轻松的、看起来意义不⼤的话题。但所谓情书,往往就是写⼀些看起来不起眼的⼩事,这些⼩事平常⼈视⽽不见,但对情⼈来说却可能分外明显。爱情中的⼈会把脚步停顿下来,把⽬光集中在当下,尤其是当下所在的房间和房间⾥的家具摆设。⾃从许⼴平第⼀次到西三条拜访鲁迅,和鲁迅有关的这座宅⼦尤其是鲁迅⼤多数时候蜷缩在其中的⼯作室、卧房兼客厅就成为他们俩注⽬、谈论和命名的⽬标。
1925年4⽉12⽇是星期天,在经过差不多⼀个⽉的频繁书信来往后,许⼴平探访了鲁迅在西三条的住宅。过了好⼏天,在4⽉16⽇给鲁迅的信中,许⼴平还沉浸在⼏天前⾝处先⽣鲁迅的“秘密窝”时给她的强烈刺激中。信的第⼀段是:“尊府”居然探检过了!归来后的印象,是觉得熄灭了通红的灯光,坐在那间⼀⾯满镶玻璃的室中时,是时⽽听⾬声的
淅沥,时⽽窥⽉光的清幽,当枣树发叶结实的时候,则领略它微风振枝,熟果坠地,还有鸡声喔喔,四时不绝。晨⼣之间,时或负⼿在这⼩天地中徘徊俯仰,盖必⼤有⼀种趣味,其味如何,乃⼀⼀从缕缕的烟草烟中曲折的传⼊⽆穷的天际,升腾,飞散……
这段信是在原信的基础上做了较⼤的修改的。第⼀句在原信中是“‘秘密窝居然探检(?)过了!”“秘密窝”显然是鲁迅和许⼴平之间私下对鲁迅家宅的⼀种现成说法,有什么具体内涵不得⽽知。这⾥的“探检”⼀词说明许⼴平对鲁迅公共形象背后的⽇常⽣活有强烈好奇,甚⾄也不排除对鲁迅家庭⽣活⽅式如与“师母”的关系问题的好奇。“居然”⼀词说明这是⼀件期待已久谋划已久的事情。像很多第⼀次来西三条拜访鲁迅的⼈们⼀样,许⼴平显然也是带着《秋夜》的影响来到鲁迅的住宅的。《秋夜》是1924年12⽉1⽇在《语丝》上发表的。因为《秋夜》,许多⼈对西三条21号这座宅院产⽣了向往。从许⼴平的信可以看出,当真的⾯对鲁迅⽇常写作的桌椅和漫步在鲁迅特别设计的后院时,她的⼼中⼀定出现了⼀⼤堆《秋夜》中的句⼦。
鲁迅并没有很快给许⼴平回信,这段时间,鲁迅还在忙着另⼀件重要的事情。有句俗话说:“祸不单⾏,福⽆双⾄”,但在实际⽣活中,却往往是好事成双。在许⼴平踏⼊鲁迅宅院、俩⼈关系发⽣重要进展的这段⽇⼦⾥,鲁迅⼀直在谋划的通过报刊出版进⾏社会批评、⽂明批评的想法获得了实质进展。就在许⼴平拜访鲁迅的前⼀天,鲁迅经历了特别忙碌、充实的⼀天。这天下午他陪母亲游览了住地附近的钓鱼台,晚上邀请⾼长虹等⼀帮年轻⼈商定了创办《莽原》周刊。这天的鲁迅⽇记有:“夜买酒并邀长虹、培良、有麟共饮,⼤醉。得许⼴平信。”直到4⽉22⽇,鲁迅编辑完成了第⼀期《莽原》,晚上才开始⽓定神闲地回应许⼴平10天前的“探检”。在说了⼀番《莽原》编辑出版的事情和对本⽉14⽇刚刚
《莽原》,晚上才开始⽓定神闲地回应许⼴平10天前的“探检”。在说了⼀番《莽原》编辑出版的事情和对本⽉14⽇刚刚上任的教育部新任部长章⼠钊的看法后,鲁迅说:
我⾃⼰觉得并⽆如此“冷静”,如此能⼲。即如“⼩⿁”们之光降,在未得⼗六来信以前,我还未悟到已被“探检”⽽去,……但你们的研究,似亦不甚精细,现在试出⼀题,加以考试:我所坐的有玻璃窗的房⼦的屋顶,是什么样⼦的?后园已经到过,应该可以看见这个,仰即答复可也!
三天后的4⽉25⽇,许⼴平收到了鲁迅这封带有“考题”的回信和新出版的《莽原》周刊,对鲁迅的“考题”,许⼴平在回信中说:
玻璃房子
考试尚未届期呢,本可抗不交卷的,但考师既要提前,那么现在做了答案,暑假时就可要求免试了——倘不及格,⾃然⽢⼼补考——答⽈:
那房⼦的屋顶,⼤体是平平的,暗⿊⾊的,这是和保存国粹⼀样,带有旧式的建筑法。⾄于内部,则也可以说是神秘的苦闷的象征。靠南有门,但因隔了⼀间过道的房⼦,所以显得暗,左右也不⼗分光亮,独在前⾯——北——有⼀⼤⽚玻璃,就好像号筒⼝。
考试是鲁迅和许⼴平之间作为师⽣关系经常发⽣的活动。这时候,鲁迅正每周⼀下午在⼥⾼师讲授⽇本⼈厨川⽩村的⽂艺学著作《苦闷的象征》,许⼴平每周的周⼀都是听课的学⽣,期末还要和其他学⽣⼀样参加期末考试。但现在,期末考试的时间还不到,鲁迅给许⼴平出了⼀份“考卷”。考试的内容是鲁迅家房⼦的样式。12号去鲁迅家“探检”的是许⼴平和他的同学林卓凤。但这次被考的⼈只有许⼴平。考题表⾯上是房⼦的样式,但实际上是考的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在情⼈之间,某个特定的空间会成为他们亲密关系的舞台,情⼈之间的这种亲密的關系会酝酿出⼀种特有的情调,这种特有的情调会邀请环绕在他们周边的环境参与、见证和加强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对建筑环境和⼈类感情之间的这种关系,美国地理学家段义孚(Yi-Fu Tuan)说:
⼈类的语⾔包含并加强了感受。如果不使⽤语⾔,那么感受在瞬间达到顶峰后就会快速消散。或许,动物的情感没有⼈类那么强烈和持久的⼀个原因在于动物不能⽤语⾔表达情感,它们的情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语⾔⼀样,建筑环境拥有限定和完善感觉的⼒量,它可以消弱和增强意识。
(《空间与地⽅——经验的视⾓》)
在回答了鲁迅关于他的那间“有玻璃窗的房⼦”的提问后,许⼴平紧接着回敬给鲁迅⼀道试题:
问⽈:我们教室天花板的中央有点什么?倘答电灯,就连六分也不给,倘俟星期⼀临时预备夹带然后交卷,那就更该处罚(?)了。其实这题⽬原甚平常⽽且熟悉,不如探检那么⽣疏,该不费⼒的罢。敢请明教可也!
和鲁迅家这个“有玻璃窗的房⼦”⼀样,鲁迅每周⼀在⼥⾼师上课的教室也是他和许⼴平之间建⽴特殊关系的“舞台”。对当事者来说,这些地⽅是专有的、私⼈的。在某些特定的时刻,他们的知觉变得格外敏感,平时隐⽽不彰的⼀些事物会突然显现出来,并变成铭刻在记忆深处的印象。他们希望对⽅和⾃⼰共享这份专有的、私⼈的感觉。
鲁迅接到许⼴平这封既有答题⼜有问卷的信是星期⼀上午,在周⼆的回信中对许⼴平的答题评价说:“但是这次考试,我却可以⾃认失败,因为我过于⼤意,以为⼴平少爷未必如此‘细⼼,题⽬出得太容易了。”对于许⼴平回敬的试卷,鲁迅说:“那信是星期⼀上午收到的,午后即须上课,其间更⽆作答的⼯夫,⽽⼀经上课,则⽆论答得如何正确,也必被冤为‘临时预备夹带然后交卷,倒不如拼出,交了⽩卷便宜。”
许⼴平4⽉30⽇的回信继续就鲁迅那个“有玻璃窗的房⼦”表现出“探检”的兴趣,她⾃问⾃答说:“考试的题⽬出错了。如果出的是‘书架上⾯⼀盒盒的是什么?,也许要交⽩卷,幸⽽考期已过,就不妨‘不打⾃招的直⽩的供出来。假如要做答案,我没有刘伯温⼘烧饼的聪明,只好⾃认是书籍。这可给他零分么?”
对许⼴平这道⾃问⾃答的“试卷”,鲁迅在5⽉3⽇的回信中说:“我也可以‘不打⾃招:东边架上⼀盒盒的确是书籍。”
对于许⼴平回敬给鲁迅的那道关于教室天花板有什么的问题,鲁迅没有通过回信回答,但两天后的5⽉1⽇,鲁迅创作了⼩说《⾼⽼夫⼦》。《⾼⽼夫⼦》中的主⼈公⾼尔础被聘请到贤良⼥学校做历史教员,在第⼀次上课的时候,⾯对满屋⼦⼥学⽣,假道学⾼尔础⼼旌荡漾,⽆法⾃持,只好抬起头来看着屋顶讲课,这时,⾼尔础看到了许⼴平要鲁迅回答
的“教室天花板的中央有点什么”:
屋顶是⽩⽽转黄的洋灰,中央还起了⼀道正圆形的棱线:可是这圆圈⼜⽣动了,忽然扩⼤,忽然收⼩,使他的眼睛有些昏花。
些昏花。
由此可见,鲁迅创作《⾼⽼夫⼦》这篇⼩说和许⼴平关于⼥⾼师教室屋顶的考题是密切相关的。鲁迅是在故意在⽤写篇⼩说这样夸张的形式来回答许⼴平的提問,以⽰隆重。确定了特殊关系的鲁迅与许⼴平,对名⼈鲁迅如何⾯对课堂上的其他⼥⽣肯定会成为他们之间私下的⼀个话题。1926年9⽉30⽇,独⾃⼀⼈在厦门⼤学的鲁迅在给许⼴平写信说:
听讲的学⽣倒多起来了,⼤概有许多是别的科的。⼥⽣共五⼈。我决定⽬不斜视,⽽且将来永远如此,直到离开了厦门。
在⼀些副⽂本如附记、题记、后记等类⽂章的最后,鲁迅⼀般会写明写作的时间地点。直到1925年4⽉7⽇,鲁迅在《⼀个“罪犯”的⾃述》这篇附记的⽂末还是写:“四⽉七⽇,附记于没有雅号的屋⼦⾥。”可见,从前⼀年5⽉25⽇搬来西三条,鲁迅并没有给⾃⼰的⼯作间⼀个命名。但在1925年4⽉27⽇,也就是鲁迅4⽉22⽇给许⼴平写信提出“有玻璃窗的房⼦的屋顶,是什么样⼦的”的问题之后⼏天,鲁迅在《通讯(致孙伏园)》⼀⽂的最后就写明了“鲁迅。四⽉⼆⼗七⽇,于灰棚。”由此可见,鲁迅在给许⼴平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先是他⾃⼰更显明地意识到了⾃⼰的书房的存在。直到1929年5⽉,鲁迅从上海回北京看望⽣病的⽼母,在给许⼴平的信中还是把这个熟悉的地⽅叫作“那间灰棚”:“那间灰棚,⼀切如旧,⽽略增其萧瑟,深夜独坐,时觉过于森森然。”
除了“灰棚”,鲁迅在1925年和1926年的⽂章中也把这个他⼯作的屋⼦叫作“绿林书屋”“东壁下”。如1925
年底写的《华盖集》“题记”最后标有“⼀九⼆五年⼗⼆⽉三⼗⼀⽇之夜,记于绿林书屋东壁下。”第⼆年2⽉15⽇写的《华盖集》“后记”最后有“⼀九⼆六年⼆⽉⼗五⽇校毕记。仍在绿林书屋之东壁下。”这⾥的“绿林书屋”“东壁下”都和1925年鲁迅⽀持许⼴平参与的⼥⾼师驱逐校长杨荫榆的运动有关。鲁迅在5⽉21⽇写的《“碰壁”之后》说到了把⾃⼰的书房叫作“东壁下”的来由。在这篇⽂章中,鲁迅说他在⼥师⼤等待开会的间隙听到有教员和学⽣谈话,劝学⽣“做事情不要碰壁”。于是,他“领悟”到⾃⼰之所以痛苦的原因是“碰壁,碰壁!我碰了杨家的壁了!”鲁迅西三条书房的桌⼦靠在房间的东壁下,⼈坐在书桌前,抬头就会⾯对墙壁,所以鲁迅在有的⽂末标有“东璧灯下写”“记于东璧下”或者⼲脆标注“碰在东壁下”。
当然,“东壁下”不仅仅表⽰鲁迅敢于⽃争的执拗精神。⼤概来说,东壁下的这块⽅⼨之地也凝结着鲁迅和许⼴平不少难以忘怀的记忆。1932年11⽉鲁迅第⼆次回北京看望母亲,有机会再次坐在“那间灰棚”⾥的“东壁下”。11⽉13⽇鲁迅给许⼴平写信说:“北平似⼀切如旧,西三条亦⼀切如旧,我仍坐在靠壁之桌前,⽽⽌⼀⼈,于百静中,⾃然不能不念及乖姑及⼩乖姑,或不⾄于嚷要‘PaPa乎。”

本文发布于:2024-09-21 17:59:19,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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