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说南社词之 分派
马大勇
摘㊀要：无论就 南学 还是从词史的角度而言，南社词研究都显得相当冷寂㊂南社词大略分可为 情志 ㊁ 格律 与 情格兼重 三派， 情志派 词人以黄人㊁柳亚子㊁林庚白㊁傅尃等为中军，以宁调元㊁高旭㊁高燮㊁李叔同㊁胡怀琛等为副翼，构成了晚清民国词坛一支引人瞩目的劲旅㊂ 关键词：南社㊀情志派㊀黄人㊀柳亚子㊀林庚白㊀傅尃
南社词光气腾跃，而为世沉埋者久矣！在 南学 日趋热火的总体背景下①，南社词研究之冷寂则一直未有大的改观，有关词史著论或置而
不谈，或一笔带过，至数年前汪梦川博士‘南社词人研究“长篇论文出，始补填其空白，而可耕耘之馀地尚多，值得学界倾心关注㊂比如，如何对笼统的 南社词 进行体划分就成为本编伊始必须面对的大问题㊂
汪梦川着眼于社会身份，将南社词人区界为政坛词人㊁学者词人㊁名士词人三大体，再向下划分小类，如 政坛词人 下分政要㊁烈士㊁南社领袖三小类， 学者词人 下分词学名家㊁其他国学名家㊁科学家三小类， 名士词人 下分耆旧词人㊁鸳鸯蝴蝶派词人㊁艺坛词人三小类㊂若再加
①马大勇：‘２０世纪旧体诗词研究的回望与前瞻“，‘文学评论“２０１１年第６期㊂
单列一节的 女性词人 ，则汪氏将南社词人分为十个左右子体㊂
如此区界自有其清晰简便之好处，而亦有难以回避之缺欠㊂即若干造诣颇深㊁极具特的词人 如庞树柏㊁傅尃㊁蔡守㊁胡怀琛等 因其外部身份不甚明确而难以归类，从而易被人遗忘㊂能否从词本位出发，寻一条更理想的区界途径呢？陈水云的‘南社论词之两派及其词学史意义“可为我们提供相当的启益㊂陈文以为，南社论词大致存在两种倾向：一是以柳亚子为代表的反常州派，一是以庞树柏为代表的常州派追随者㊂前者是南社内部的 革命派 ，后者是南社内部的 保守派 ㊂前者推崇北宋的浑厚豪健词风，后者标榜雕琢醇雅词风㊂①这一描述当然是基于词体自身特质的㊂在陈文的启发之下，且考虑到词学理论与创作的同一性，
窃以为南社词人可大略分为 情志 ㊁ 格律 与 情格兼重 三 派 ㊂②
必须说明的是，所谓 派 ，首先非严格意义之指称，实乃创作理论
倾向略近之归属性称谓；其次， 派 乃就其主导倾向而言，并非绝对㊂ 情志派 大约相当于论词的反常州派，较推崇浑厚豪健词风，更侧重情志㊁情感功能的发抒，虽不废声律，而不过求其深细，故归类时首先考虑情感迸发的烈度㊂如黄人各体兼长，但也应归入此 派 ㊂ 格律派 大
约相当于论词之常州派追随者，标榜雕琢醇雅词风，虽亦不废情志，而于格律则尤其措意㊂如庞树柏情志毕露，但还是归入此 派 ㊂ 情格兼重派 则在两者间看不出太明显的差异，大致取其折中平衡而已㊂如此划界固然是根据词人的个人表述和有关史实之记载，而亦结合了一定的阅读感受作出综合判断㊂其缺欠或较汪梦川先生之划界法尤明显，争议也必不少，缚于才力心力，只能暂且如此处置，以俟高明㊂
准此理路，则情志派之代表词人可举出黄人㊁柳亚子㊁高旭㊁高燮㊁林庚白㊁傅尃㊁李叔同㊁王钟麒㊁胡怀琛㊁陈蜕㊁叶楚伧等，并加之
①②陈水云：‘南社论词之两派及其词学史意义“，‘文与哲“２００５年第７期㊂
汪梦川：‘南社词人研究“，南开大学博士学位论文，２００７㊂汪文中其实也注意及此，其第四章‘南社词人之交游管窥“ 小结 部分有相关论述㊂
南社旧头领 金天羽；格律派之代表词人可举出庞树柏㊁邵瑞彭㊁陈匪石㊁叶玉森㊁蔡守㊁寿玺㊁易孺
㊁陆峤南㊁胡先骕等；情格兼重者则以吴眉孙㊁王蕴章㊁姚鹓鶵㊁张素㊁俞锷㊁陶牧㊁胡颖之㊁沈宗畸㊁潘飞声㊁杨锡章㊁徐珂等为代表㊂以下仅简述 情志派 诸君㊂
一 “寸心万古情魔宅”：论黄人词附周实、
宁调元、杨铨
㊀㊀南社 情志派 代表人物当首推享有 一代奇人 之誉的黄摩西㊂黄人（１８６６ １９１３），初名振元，字慕韩，中年改名人，系慕黄周星之为人，以周星尝用此名，意欲附之之故㊂字摩西，号蛮㊁野蛮㊁野黄㊁梦闇㊁诗虎㊁江左儒侠㊁兰君仙史等甚多，江苏常熟人，十六岁成诸生，与吴梅交好，又与庞树柏等结 三千剑气社 ㊂光绪二十六年（１９００）东吴大学堂建立，与章太炎同任文学教习，撰著中国第一部文学通史，凡三十六册，一百七十余万字，为 中国文学史 著述系列的开山之一㊂①又撰‘东亚文化史“‘中国哲学史“等，并编成中国现代第一部百科全书‘普通百科新大词典“，与沈粹芬等编就‘国朝文汇“，凡二百卷，收作者一千三百馀人，文逾万篇㊂一代文献，赖此以存㊂宣统元年（１９０９）入南社，民国二年（１９１３）因忧愤国是而发狂，病逝于苏州疯人院㊂词集名‘摩西词“，都八卷㊂另有‘西河词选“一卷㊂ 黄摩西为晚近文化大师，自诗词㊁小说以至名学㊁法律㊁医药㊁内典㊁道笈，莫不穷究，而尤以奇行奇情擅名于世㊂郑逸梅记述得很生动，如说其 少治道家言，日啖朱砂，常数日不睡，数日不食，独游
山中，
①王永健：‘中国文学史的开山之作“，‘中国雅俗文学“第１辑，江苏教育出版社，１９９８㊂
郑逸梅‘南社丛谈“称该书 凡二十九厚册，清季东吴大学以铅字有光纸印行，用作教材，坊肆未曾流行，故见者甚少 ，中华书局，２００６，第２９５页㊂勇按：孰为首部国人自撰‘中国文学史“为近年来学术界一段公案，争议颇纷纭，详可参见王水照‘国人自撰中国文学史 第一部 之争以及学术史启示“（‘中国文化“第二十七期）㊁周兴陆‘窦㊁林㊁黄早期三部中国文学史比较“（‘社会科学辑刊“２００３年第５期）等㊂
往往入夜，趺坐岩树下面㊂友朋促席，剧谈不绝，客倦仆，他却精神饱满，忘了崦嵫日落 ，又记其执教东吴， 前三排学生都不愿坐，因为他不栉不沐，发出一种很难闻的怪气息㊂可是他上课时滔滔汩汩，趣味横生，却颇有吸引力，于是学生们纷纷带了香料来解秽 ，又记 武昌兴师，他奋然欲有树立，一日出门乘火车，两足忽蹇，大哭而归 发狂疾，首触铁丝网，流血满面，以家藏钱牧斋‘有学集“精本拭秽 ㊂又记其室名为 揖陶梦梨拜石耕烟室 ，意示仰慕明末黄淳耀㊁黄宗羲㊁黄道周㊁黄周星等本家先贤，并悬一联云： 黑铁脔神州，盘古留魂三百里；黄金开鬼市，尊卢作祟五千年 ㊂①从这些行迹中 包括其带有奇异彩的死亡 我们当可辨认出自竹林诸贤以迄徐渭㊁龚自珍㊁蒋敦复等传统 狷狂 文人的影子，而黄氏也确实在词集中遍和龚自珍㊁蒋敦复诸家词，且恢奇谲怪犹有过之㊂②如此 光焰万丈，自不可遏 奥衍古拙，如入灵宝嫏嬛 之奇人③，自不屑屑于声律间讨生活，而必然奔涌腾
踏，情志恣肆㊂读其词，不得不从此着眼㊂
可先读其‘凤栖梧㊃自题词集后“，既自道词心，亦可见其风格：
寸心万古情魔宅，积泪成河，积恨如山叠㊂愿遣美人都化月，山河留影无生灭㊂㊀㊀月堕西头终费觅，后羿长穷，羞受纯狐忆㊂飞上青天无气力，彩毫一掷长虹直㊂
急骤的情感与诡异的意象之叠加，诚然是光怪陆离㊁不可方物，而要旨当然在于充满 魔 力之 情 ㊂情之为物，能令泪积成河，恨积如山，虽经 山河留影无生灭 之寂寥空幻，最终仍化作笔下 彩毫 ，宅于寸心㊂此
①②
③郑逸梅：‘南社丛谈“，中华书局，２００６，第２９４页㊂
‘摩西词“八卷，含‘和龚定庵无著词“‘和龚定庵怀人馆词选“‘和龚定庵影事词选“‘和龚定庵小奢摩词选“‘和龚定庵庚子雅词“‘和龚定庵集外词“‘和张皋文茗柯词“‘和蒋剑人芬陀利室词“八种各一卷㊂
吴梅评语，见郑逸梅‘南社丛谈“，中华书局，２００６，第２９４页㊂
种奔腾的笔墨自是需要过人才调，而尤不能匮缺异常沉厚的情志的㊂对于这个元好问揭出万古疑惑的 情 字，也是龚自珍 宥 之不已㊁唯有 尊 之的 情 字①，黄摩西当然三致意焉㊂‘木兰花慢“一
首亦是与 情魔 纠葛难解的佳作，其 纯狐 意象的反复出现似也不是巧合：
问情为何物，深似海㊁几人沉㊂算麝到成尘，蚕空遗蜕，生死相寻㊂英雄拔山盖世，也喑哑㊁叱咤变哀吟㊂何况痴男怨女，天荒地老愔愔㊂㊀㊀沾襟㊂有千丝万缕系双心㊂总慧多福少，别长会短，欢浅愁深㊂无论人间天上，便一般㊁煮鹤与焚琴㊂牛女离长间岁，纯狐寡到如今㊂
自捣麝成尘，春蚕丝尽，写到项王虞姬㊁牛郎织女的人天生死，几乎是一篇具体而微的 情赋 ㊂其所揭示的 慧多福少，别长会短，欢浅愁深 ㊁ 无论人间天上，便一般㊁煮鹤与焚琴 的 情 之真相令人惊悚，内里也含蕴着深刻的悲哀㊂此种关于 情 之悟解自与摩西情性相关，而也与其经历不无关联㊂
有文献记载，摩西曾痴恋吴中女子程雅侬，即词中所谓 君 ㊂雅侬艳而情痴，常以‘石头记“晴雯㊁巴黎茶花女自况㊂尝张艳帜，为某伧所纳㊂旋以大妇不容，下堂奉母，居吴之紫兰巷㊂摩西见而悦之，女亦恋而不能舍，居年余，以幽忧死，年才二十三耳㊂摩西曾作挽联哭之曰： 凤凰非竹实不食，梧桐不栖，大好姻缘，偏输与月下花前，蠹蜂痴蝶；烛龙以展视为昼，合睫为夜，无多光景，最难堪人间天上，别鹄离鸾㊂ ②此联语中之 情 与词中之 情 当可互参㊂其‘霜花腴㊃重过
①②龚自珍：‘长短言自序“： 情之为物也，亦尝有意乎锄之矣㊂锄之不能，而反宥之㊂宥之不已，而反尊之㊂
郑逸梅所记有出入，如云雅侬夫家欲将其卖入平康，雅侬惊骇走避，郁郁而终㊂又云摩西挽联长达四百馀字，为挽联之创举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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