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古马祖常“河西诗”的文化和精神蕴涵

马祖常的超逸诗风与河西情结
叶爱欣
[摘要]论者一般认为马祖常是一个馆阁诗人,其诗学李贺、李商隐。在元代目诗人中,雍古马祖常其人其事的确是更具传统儒家风范的。但马祖常最优秀的诗歌却是他挣脱了馆阁、摆脱了模仿、超越了中原文化羁勒、再现了西北子弟气质的诗作。毕竟,马祖常是“西北贵种”,是来历久远的西北古族雍古人,是也里可温世家,这个家族有几代铮铮铁血硬汉以自己的武功垂名金、元青史,马祖常血管里流淌的是铁血,骨髓里渗透的是勇猛剽悍,即使濡染了异族文化的浓彩,祖根赋予的豪纵之气也是泯灭不了的。所以,马祖常虽力事华学,其学问气质依然有西北民族的滋养在。
[关键词] 马祖常  西北子弟  “河西”情结
在元代目诗人中,雍古马祖常其人其事是更具传统儒家风范的。论政事,他于延祐二年(1315)举元首科进士,历翰林应奉、翰林直学士、礼部尚书、御史中丞等职,刚直不阿,敢做勇为。论学问,苏天爵称其“非三代两汉之书不读;文则富丽有法,新奇而不凿;诗则接
武隋唐,上追汉魏。”(1)许有壬为他撰写神道碑铭,序中称:“国家涵濡百年,誉髦斯士。公先世已事华学,至公始大以肆。为文精核,务去陈言,师先秦两汉。尤致力于诗,凌砾古作,大篇短章,无不可传者。……至顺间,龙虎台应制赋诗,有玉食之赐。尝进拟稿,为之叹曰:‘孰谓中原无硕儒乎!’”(2)在元史资料中,诸如此类的评价相当多,而这一切史实一个共同的指向就是:这个来自西域也里可温世家的西北子弟,身上已完全脱卸了西北民族的习气,华夏文明已将他濡化为典型的中原斯文之士了。
不惟时人评价,马祖常自己也非常在意改旧俗而事华学,而且他革旧俗事华学是完全的自觉,并非出于利益的驱使(元朝的政治重武轻文,对目人有不少优待;马祖常留意华学时,国家尚未兴科举)。他在为自己的曾祖月合乃撰写神道碑铭时,对曾祖在家族华化方面的贡献极为推崇:“我曾祖尚书世非出于中国,而学问文献过于邹鲁之士,俾其子孙百年之间革其旧俗,而衣冠之传,实肇于我曾祖也。”(3)他忆念先父母,铭心刻骨的就是“襁抱免水火”和“少长俾知伦。出入邹鲁俗,用变宿习因。”(卷一《饮酒》其四)由此也可见,雍古马氏从马祖常曾祖月合乃到马祖常父亲马润三代,一直坚持以华俗变革家族由来已久的也里可温宿习。对于同出西域的西北兄弟,马祖常更关注的依然是他们的华化:“余在河南,即闻于阗人李君公敏能尊孔子之教而变其俗,其学日肆以衍。”(卷九《送李公敏
之官序》)以孔子之教而变其旧俗,是马祖常自幼就心向往之的,而他以来自于偏远异域却能“流商刻羽,含英咀华”,成为一代文学之士,也证明了“学问变化气质”之不妄。
论者一般认为马祖常是一个馆阁诗人,其诗学李贺、李商隐。元人戴良《丁鹤年诗集序》说:“论者以马公之诗似商隐”(4);邓绍基先生主编的《元代文学史》以为其诗学李贺。马祖常有些诗明注“效长吉体”,如《上京效长吉体》、《河西歌效长吉体》等;诗集中的确有不少馆阁气浓重的应制酬唱诗;也有如“柳枝词”、“绝句”等绮丽之作。但马祖常最优秀的诗歌却是他挣脱了馆阁、摆脱了模仿、超越了中原文化羁勒、再现了西北子弟气质的诗作。毕竟,马祖常是“西北贵种”,是来历久远的西北古族雍古人,是也里可温世家。其家曾“以财雄边”(5);其祖是以西域聂思脱里贵族,先“自西域入临洮狄道”(6),仕辽为马步军使;再为金防守北边,迁家净州(也作静州、靖州)天山;高祖习礼吉思仕金为凤翔兵马判官,并死节;曾祖月合乃曾从元世祖南征,且出私财助军。这是一个剽悍勇猛的西北尚武家族,这个家族有几代铮铮铁血硬汉以自己的武功垂名金、元青史,这个家族后代子孙的血管里流淌的就是这铁血,骨髓里渗透的就是这勇猛剽悍,即使濡染了异族文化的浓彩,祖根赋予的豪纵之气也是泯灭不了的。所以,马祖常虽力事华学,其学问气质依然有西北民族的滋养在,清代四库馆臣即以慧眼洞察到了马祖常诗歌的另一面:“其诗才力富
健,如《都门》、《壮游》诸作,长篇巨制,迴薄奔腾,具有不受羁勒之气。”(7)这“不受羁勒之气”,一定不是来自他为变旧俗而力事的华学,而是缘于他的祖根、家世背景。
苜蓿根
“平生情思苦爱诗,更喜坐啸销永日”(卷二《闲题》),从马祖常的自白中我们知道诗与啸是他平生的最爱。诗,吟咏性情;啸,发泄积郁;二者有共同的导泄感情的功用。身居馆阁,为时名臣,力求走出家世背景改宿习、事华学,这一切,制约着马祖常“出入谨细微”(卷一《新岁丁卯》),故而“酒酣气豪不敢使”(卷五《商学士万里图》)。但是,“羁勒”可以束缚他的身,束缚不了他的情性,马祖常在诗与啸中将他收敛了的一腔豪气尽情释放。这是马祖常还原本真、放纵真情的艺术表现,也是我们在他的诗歌里时常可以看到超逸豪纵之气的原因。
《壮游八十韵》(卷一)是清代四库馆臣所谓的“具有不受羁勒之气”的诗作之一。诗歌自叙诗人从溱渭间到嵩山上,从黄河到江淮、巫峡、洞庭、汶泗地,再从京国到西夏国、流沙地,历邠岐,过太行,上北都……的壮游经历,是典型的西北游侠儿的慷慨高行,没有温柔敦厚,也不冲淡平易,更无唏嘘叹息,其潜气内转、奇气奔腾,诗行间充溢的大丈夫之气,皆是朔方的高亢歌唱,野性、粗犷、无所拘束。
“金钱赌酒夜走马,玉带赠客春看花。山中少年贵公子,年年塞北惯风沙。”(卷四《戏答王继学》)诗中马上少年的风范、气度,“走马”的张狂,“金钱赌酒”、“玉带赠客春看花”的狂浪,“惯风沙”的豪迈,才是本真的西戎贵公子马祖常。
马祖常的七言歌行最能体现他诗歌的超逸之风。如《北歌行》(卷五):“君不见李陵台,白龙堆,自古战士不敢来。黄云千里雁影暗,北风裂旗马首前。”悲壮苍莽。《车簇簇行》:“李陵台西车簇簇,行人夜向滦河宿。滦河美酒斗十千,下马饮者不计钱。青旗遥遥出华表,满堂醉客俱年少。”超逸不羁,豪气四射。还有《商学士万里图》,《李仲渊御史万竹亭》等,既不绮丽藻饰,也非论者所谓“诗似商隐”,一律流泻出奔腾之气。这些诗歌,才是马祖常具有自己独特风格的优秀之作。
马祖常诗歌的超逸不羁之气,是他西北子弟潜在气质的表露;实际上,作为目诗人,马祖常和贯云石、萨都剌、余阙等一样,内心深处都有着挥之不去的西域情结。杨镰先生在《元西域诗人体研究》中谈到贯云石及其诗歌创作曾经有过这样的剖析:“贯云石一生从未回到过西域故土。但我们可以肯定,作为鲁克沁绿洲一个幸运的自耕农的后裔,他同样从未忘记自己在玉门关外的根。从他的作品里能够体会到,在诗人心中有一根敏感的心弦,
一旦触动了,就会发出使人心灵震颤的呻吟,只不过诗人有意按住了它,不让它轻易发出声响罢了。”(8)贯云石从未到过西域,他对西域祖根的思恋之弦可以按得住;马祖常亲到了河西,目睹了故乡的山水草原,感受了故乡人的生活和情感,尤其是体验了祖辈自西域到中原的苦辛,他多情诗人敏感的心弦已被强烈震撼,这种强烈震撼表现在诗歌里,就是浓厚而深挚的河西情结淋漓尽致的表现。
延祐四年(1317),马祖常以监察御史出使河西。临行,朝中同僚诗友多有送别之作:袁桷《送马伯雍御史出使河西》(9),柳贯《送马伯庸御史出使河陇》(10),文矩《送马伯庸御史奉使关陇》(11),揭傒斯《送马雍古御史抚谕河西》(12)等。带着对友人诚挚的关心与担忧,朝中同僚诗友于送别诗中极言河西环境之恶劣:“君行河之西,春雪深五尺”(袁桷);“朝风号空桑,众草日披靡”(文矩);使途之艰辛:“河湟陇坻天西壁,御史严行八十驿”(柳贯),“沙羊护毡房,名驼候土驿”(袁桷);以及使命之重大:“急宣圣德慰荒遐,尽洗民痍转疲剧”(柳贯),“艰危见臣节,维持赖风纪”(文矩),“我皇属忧顾,君子得安居?”(揭傒斯)。马祖常这次出使河西时间不长,揭傒斯《送马雍古御史抚谕河西》有“孟春风且寒,遣子以修途”,是指孟春正月出京,到六月他已经回到了京师,参与弹劾右丞相铁木迭儿事。但这次短暂的河西之行,成为马祖常一生最美妙的回忆;他出使河
西留下的不多的几首诗,成为他诗集中最精彩的篇章。
《灵州》(卷二)是马祖常初入河西的所见所感:“乍入西河地,归心见梦余。蒲萄怜酒美,苜蓿趁田居。少妇能骑马,高年未识书。清朝重农谷,稍稍把犁锄。” 蒲萄美酒、苜蓿田居、马上少妇、拙朴的乡人,还有因以游牧为主而随意的耕种,散漫、自在。自幼生活在中原的马祖常,在祖父辈那里听到过太多关于河西的描绘与传奇;他九十七岁身体还康强的老祖母(《饮酒》其三、其四),讴谣里想必有太多河西的轻吟;河西也一定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里;而今,梦牵魂系的河西就在眼前,没有“春雪深五尺”,也没有“民痍疲剧”,苜蓿、蒲萄、田居、骑马的少妇、和谐而自在的生活,正是诗人梦中浪漫而温馨的家园。所以,诗人的思绪与眼前情景、故乡亲情纠缠在一起,诗里的一字一句负载的都是挚爱与惊喜。
马祖常对河西土地上的一切都满含着深情。《庆阳》(卷四):“苜蓿春原塞马肥,庆阳三月柳依依。行人来上临川阁,读尽碑词野鸟飞。”春的生机,马的膘壮,柳的含情牵系,野鸟的自由翩飞,都让人亲近,逗人流连。尤其是“行人”的“读尽碑词”,我们仿佛看到诗人面对一块块石碑的专注,并且能够猜测得到他读尽碑词的用意:他想从每一个字符间寻觅到
自辽而金而元,先人们愈行愈远的足迹,想读出自己的血脉统绪,想听一听祖辈们血滴汗滴迸落在这片土地上的声音,这是诗人长久的期待。因此诗情就更亲切动人:春原苜蓿是故乡为游子归来铺上的厚厚的绿毯;膘壮塞马和盘旋的野鸟是故乡欢迎游子的仪仗;依依三月柳是故乡亲人袅袅的情思;片片碑词就是故乡为久行人准备的忆旧的盛宴。
马祖常精通汉语,熟谙儒学、能诗善文,是元朝首科进士、朝廷文臣,但他祖辈的生活却是铁骑角弓的射猎与驼背上的买卖,所以,在马祖常诗人的意念里,铁骑、角弓、白狼、砂碛、塞草、驼铃等意象及其构成的画面屡屡出现,然而,“阴山铁骑角弓长,闲日原头射白狼。青海无波春雁下。草生碛里见牛羊。”和“波斯老贾度流沙,夜听驼铃识路赊。采玉河边青石子,收来东国易桑麻。”(卷四《河湟书事》二首)不是梦中,也不是意念里,而是诗人目睹的真实。“昔我七世上,养马洮河西。六世徙天山,日日闻鼓鼙。金室狩河表,我祖先黎。”(《饮酒》其五)由此看来,马祖常这次出使河西,不仅仅是作为元朝使臣巡视河西地、安抚河西民,同时也是元朝首科进士马祖常逆着祖辈自西域迁徙中原的路径荣归故里了。因此,骑在马背上,和着月明星稀,听着驼铃叮当,仰望着苍莽天穹鹰旋雁翔,马祖常心头洋溢的无疑是阵阵惊喜、浮想联翩。在披星戴月、跋涉万里、缓行在河西古道的波斯老贾身上,马祖常看到了自己“以财雄边”的先祖的故事;在“闲日原头射白狼”的
剽悍、粗犷、豪迈里,马祖常体味了先祖的勇武。只有像马祖常这样的西北子弟,才会有如此的边塞情韵,这缘于他们与生俱来的边塞情结。很久以后,马祖常回忆这段经历,仍然是掩不住的自豪与炫耀:“问俗西夏国,驲过流沙地。马啮苜蓿根,人衣骆驼毳。鸡鸣麦酒熟,木柈荐干荠。浮图天竺学,焚尸取舍利。昆戎居,贪鄙何足贵。”(卷一《壮游八十韵》)
目人向往华学,服膺中原文明,并于自觉不自觉中倾慕效仿,这是符合相对落后的征服者终会为被征服者的文明所同化的一般规律的。但元代的政治格局是将他治下的臣民分为四类 :蒙古人、目人、汉人和南人;较之汉人和南人,蒙古人和目人在政治、法律、科举等诸方面都有很多优待。比如元朝各要害部门的正职(掌印官)只能由蒙古人和目人担任;同样的品级,蒙古人和目人为长居右;延祐兴科举,目人不仅容易中举,而且每试动辄十余、数十人,以充要害之职,高昌偰氏甚至“一门两代,凡九进士”。(13)另据陈垣《元也里可温教考》:终于元朝,即便是普通的也里可温世家,也可享有免除军籍、租税、赋役的特殊优待。(14)沐浴着如此圣德的目人,对自己祖根的频频回眸当然就非常正常了。

本文发布于:2024-09-23 00:34:38,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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