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会昌
摘要：旧题元人黄庚《月屋漫稿》（《月屋樵吟》），虽历代书目均有著录，但因篇目 与他集重出等问题，杨镰先生从黄庚行年与《月屋漫稿》自序不合处发疑，认定《月屋漫
稿》为伪书，所署黄庚亦为虚拟作者。杨镰先生所据黄庚生平材料使用不当，故《月屋漫
稿》“伪书说”结论有待进一步考察。首先，考南宋至元，名为黄庚者至少有八人之多。以
数个黄庚之材料来论证《月屋漫稿》作者一人，自然不合。其次，二十余首重出互见诗，属
古籍流传常见之疏误，并不能作为论证其为伪书的依据。最后，《月屋漫稿》今传善本序跋，
或言其录自元人之手，或曰其为元人辑校，指其造伪证据不足。
关键词：《月屋漫稿》；“伪书说”；黄庚
《月屋漫稿》（《月屋樵吟》）历代著录凡二十余种，今传善本十余种,®均题元人黄 庚作。另有元人张观光《屏岩小稿》，其篇目与《月屋漫稿》雷同。四库馆臣对此发现 较早，但只注意到《枕易》重
出，®未发现同书异名之实。清人丁白（字宝书）在劳格 《读书杂识》按语中谈及《屏岩小稿》，“云此伪书，即黄庚《月屋漫稿》。诗多重 出”[1](P361))。“重出”到何种程度，丁氏未加说明，但将《屏岩小稿》定性为伪书，却有 独到之见。陈衍仍然延续四库馆臣的重出一说，但在篇目上有所增加。$继《枕易》后又 指出《秋》的重出，陈氏显然比四库馆臣更进一步。但同样重出的《梅魂》仍置于张 观光名下，显然他并未注意到丁白的结论。
20世纪80年代以来，《屏岩小稿》“伪书说”方为学者重申并认同。王德毅、李荣 村、潘柏澄在《元人传记资料索引》中言：“观光之集久佚，今存题其所撰之屏岩小稿 一卷，与黄庚月屋漫稿全同，盖伪书也。”[2](Pim)他们首次指出二书内容全同。杨镰先生 学识渊博，对元代文学的重大贡献众所周知。他在《中国文学大辞典》中同样申明：“旧题张观光撰。但此《屏岩小稿》内容全同于元人黄庚的《月屋漫稿》，显然是1部伪 书。”[3](P461<))他还进一步指出，张观光之子张枢为乃父所辑《屏岩文集》在元末明初已亡 佚，《屏岩小稿》实为明人抄撮《月屋漫稿》而成。至此，《屏岩小稿》“伪书说”基本 *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元中都地域文学资料整理与研究”（项目编号：17YJA751033)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叶会昌（1980 -)，男，河北北方学院副教授，广西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元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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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屋漫稿》“伪书说”考辨
成为学界共识。
之后，杨镰先生在《元诗文献辨伪》（后文简称“杨文”）一文中进而提出《月屋漫 稿》“伪书说”。“《月屋漫稿》（《月屋樵吟》）与《屏岩小稿》是同一部诗集，它只能有
一个作者。但我们的研究结论与以往不同，它的作者不是此前认定的黄庚，《月屋漫稿》
与《月屋樵吟》都是伪题书名、虚拟作者。”®后文又重申：“《月屋漫稿》（《月屋樵吟》）
与《屏岩小稿》，应该是元人别集伪书出现较早的一种。”[4](P7)至此，杨镰先生明确提出 “《月屋漫稿》伪书说”。
认定《月屋漫稿》为伪书，杨文的论据主要有二：其一，黄庚生平与《月屋漫稿》
自序不合；其二，《月屋漫稿》羼人林景熙、释英之诗。谈及黄庚生平，杨先生引述了
三则材料：（1) “（南宋）太学生，能文章，尤工丹青，宋亡不仕。”（清•郭协寅《三
台书画志》）（2) “常宁人，举孝廉。”（清•廖元度《楚风补》）（3) “庚，字星父。天
台山诗人。名噪于越中吟社。游吴，数过青龙、白鹤间。”（清•王辅铭《练音集 补》）[4](P6)然而，为杨先生所忽略的是：南宋至元，黄庚不止一人。
1•福建泰宁人黄庚。《八闽通志》卷五二《选举》：“绍兴五年汪应辰榜：黄庚，泰
宁人，有器识，判辰州。”[5](P222)
2.福建莆田人黄庚。南宋文人黄公度之弟。《八闽通志》卷五三《选举》：“绍兴二
十七年王十朋榜：黄庚，公度之弟，从事郎惠州推官。”[5](m8)
3•福建福清人黄庚。南宋梁克家《淳熙三山志》卷二九《科名》“武举孙显祖榜”
下有“黄庚，字子西，福清人”[6](P375)。
4•福建邵武人黄庚。®《直斋书录解题》：“《诸家相书》五卷知莆田县昭武黄唐毅夫
撰集。”m m—在卢文弨校本《新订直斋书录解题》中“黄唐”作“黄庚”。
5•嘉兴府华亭人黄庚。《佩文斋书画谱》卷五二《画家传八》：“黄庚，太学生，能
文章，尤工丹青。宋亡即不仕，有《樵吟集》行世。”[8](P245)
6.湖南常宁人黄庚。嘉靖《衡州府志》卷二：“魁星亭，在儒学，后宋开禧间建, 本朝景泰初训导张懋重建，李穆有记。宋开禧三年，县丞宜江黄庚记。”[9]光绪《湖南通 志》卷一三七《选举志五》载有举孝廉的南宋常宁人黄庚。[1°]宜江与常宁实为一地，两
个黄庚应为一人。
7.浙江天台人黄庚。清初顾嗣立《元诗选》作者小传云：“庚字星甫，天台人。所 著有《月屋漫稿》……星甫尝于越中诗社试《枕易》诗，推第一，名盛于词场。”[U](P251)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晚于《元诗选》，亦言庚为天台人。清人厉鄂《宋诗纪事》卷七九 言：“庚字星甫，天台人。尝客山阴王修竹监簿家，与严陵胡天放、永嘉林霁山游。越中
诗社试《枕易》题，推为第一。有《月屋漫稿》。”[12](P1917)今传《月屋漫稿》序末自称 “天台山人黄庚星甫氏”。
8.籍贯未详者黄庚。《八闽通志》卷八七载有曾于乾道中任莆田知县的黄庚，但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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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语言文学研究.s o i g年秋之卷
贯不详。“莆田县[知县事]……元伯泾、颜思鲁、黄庚、丘铎、林介乾道中任。”[5]乾 道是南宋孝宗赵眘的年号，时在1165—1173年。此黄庚与莆田人黄庚必非一人，因为宋 代有严格的任职回避籍贯制度。《宋史》卷一五九《选举五》言：“惟不许官本贯州县及 邻境，其参拟銓次悉如铨格。”[13](P3722)关于知县任职的回避距离，王夫之《日知录》卷 八“选补”条有明确记载。“宋政和六年，诏知县注选，虽甚远无过三十驿。三十驿者，九百里也。”[14](P4M)莆田知县黄庚的籍贯必须在莆田九百里之外，但其籍贯由于资料所限 无法确考。
以上材料可证，南宋至元，黄庚至少有八人之多，并非天台黄庚一人。因材料所限，只能大致判断其中七人生活的时代。福建泰宁黄庚、福建莆田黄庚、福建福清黄庚皆于 南宋绍兴年间（1131—1162)中举，应生活于南宋初中期。莆田知县黄庚于乾道(1165—11乃）中任职，与前述三人时代相近。湖南常宁黄庚开禧三年（12〇7)作《魁 星亭记》，应生活于南宋中期。嘉兴华亭黄庚为度宗咸淳间（1265—1274)太学生，生 活于宋末元初。而天台山人黄庚生于宋末，生活于元代初中期。上述七个黄庚，跨南宋 至元两代，此认识对《月屋漫稿》一书之认定，至为关键，不可不察。杨先生所引用的 三则关于黄庚的材料，分别来自华亭黄庚、常宁黄庚和天台黄庚，在材料的甄别和使用 上出了问题。
杨文后又言：“《江湖纪行集句诗》，集有黄庚的两句诗，前者出自卷一《投宿宝觉 精舍》（‘江篱满
意馨’）；后者出自卷二《解舟》其一（‘飒飒片帆轻据《江湖纪行 集句诗序》，这些集句诗，是‘绍定己丑之秋自长沙发行，访游江浙，村行旅宿，感物 寓意之所作’。宋理宗绍定二年己丑（1229)时，黄庚之诗已经传遍江湖。宋元易代时，应该80岁上下，诗存《江湖纪行集句诗》的黄庚，也不可能是‘泰定丁卯’尚在世的 《月屋漫稿》或《月屋樵吟》的作者。”[4](P6_7)正因为杨文考订《月屋漫稿》作者黄庚生 平的材料出自三人，又以《江湖纪行集句诗》所载黄庚为天台黄庚，从而推断其绝无活 到泰定丁卯年间的可能。（泰定丁卯为公元1327年，南宋亡于1279年，二者相差有48 年，则泰定年间的黄庚当在130岁上下，这是绝无可能的。）由此得出结论，《月屋漫 稿》其序必伪。若其序作伪，则其书必伪。杨文以三人之材料考证《月屋漫稿》作者黄 庚一人，其结论自然有待商榷。
清代也曾出过张冠李戴之误，杨文前引《楚风补》作者廖元度误将天台黄庚《月屋 漫稿》之诗作附于常宁黄庚名下。®邓显鹤指出：“今所传廖氏《楚风补》、《楚诗纪》，陶氏《诗的》，二书挂漏讹舛，不一而足，《诗的》无论矣。《楚风补》见《四库•总集 类》存目，提要以为其书意主夸多，冗杂特甚，又疏于考证，舛漏尤多，假借牵附，不 一而足……尤可异者，元浙江天台有黄庚字星甫，著《月屋漫稿》，见《四库》著录、《浙江通志》，廖氏因《湖南通志•宋选举表》有常宁黄庚名姓同，遂以其诗实之，则不 顾朝代之隔矣。”[15](P6647)由此可见，清人已经注意到，南宋至元不止一个黄庚。邓显鹤 所言“则不顾朝代之隔矣”，廖氏不加详察以致此误。杨先生不察，沿袭了廖氏之误。《月屋漫稿》“伪书说”的提出，亦建立在此错误基础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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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屋漫稿》“伪书说”考辨
杨文还指出：“例如两集所收人的诗，有近二十首又见于林景熙集……两集所收人的 诗，与释英《白云集》也有数首重出……上述重出互见之诗只能有一个作者〇”《月屋漫 稿》与林景熙《霁山集》和释英《白云集》的重出，在杨文中也被作为《月屋漫稿》作 伪的辅证。
林景熙《霁山集》与黄庚《月屋漫稿》共有23首互见重出。®由于篇目较多，为简 省行文，姑且略加说明。®林景熙集中题《郑宗仁会宿山中》一诗，黄庚《月屋漫稿》过 录时本题作“《林霁山架阁同宿山中》”，明示其诗为林景熙所作，后人不察才导致混入 黄集。较早发现“宋遗民黄庚《月屋漫稿》与林氏《白石樵唱》诗互见甚多”的刘绍 宽，将这一现象的原因归为“二人多酬唱，或编者误录”[16](P461)。清人王士稹《带经堂 诗话》称黄庚《月屋漫稿》之诗，“多馆山阴王修竹之作，谢皋父、林霁山辈皆修竹客，盖同时人也”黄庚、谢翱（字皋父）、林景熙（号霁山）曾同游王英孙门下，且 黄、林二人多酬唱，文学交流必然不少，所以霁山之诗见于《月屋漫稿》亦属常有现 象。张说诗文重出于他人名下者就不下30篇，他人诗文误人张说名下者亦有20余篇。《刘随州集》载诗500余首，重见者就有20多首。诗文的重出互见尤以交往密切、互相 酬唱者为普遍。同为婺州东阳人的胡助和陈樵，既为同年，亦为姻亲。二人在元代皆以 善诗闻名乡里，不相颉颃。传世本胡助《纯白斋类稿》和陈樵《鹿皮子集》就有重出五 绝25首。此例甚多，不胜枚举。
释英的《白云集》中《答刘秀才送竹杖》[18](P67(>)和《寄祖雍上人》[18](P674)，这两首 诗在《月屋漫稿》中分别题名为《竹杖》[19](P789)和《赠了上人抄化》[19](P7M)，重出互见 确实属实。不过，此两首诗又见于元人张羽的《静居集》，且基本与释英诗完全相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白云集》中言：“其《赠赵孟若》七言律诗，亦见张羽《静居集》中。然附载赵孟若和诗，而卷端又有《孟若序:K则二人倡和，于事理为近。《张集》盖 偶尔误收。”[M](m48)可见，四库馆臣已经发现释英《白云集》之诗被他集误收的现象，称之为“偶尔误收”，不会以此认定张羽《静居集》为伪书。以释英二诗重出于《月屋 漫稿》而证其伪，缺乏足够的说服力
文集在传播过程中辗转多手，也会出现误收的情况，这与古人先校而后读的读书习 惯有关。明人张泰在得到黄庚文集后如获至宝，“因校正其伪者，命刊于西塾以传焉”[21]。劳格每得一书，必多取异本，补正订讹，“丹黄齐下，密行细书”[1](P189、王闻 远在得到王乃昭《月屋漫稿》抄本后，不仅手校一遍，改正数字，而且又补人《暮景》《杨花》《浩歌》《秋夜书怀寄师友》《题太白浩饮图》《劝酒歌》《田家辞》七篇。古人 校书，常会补、删篇目，校改异文，校书者的眼力和见识，就显得极为重要，稍有不慎 便会羼入他人诗篇而不自觉。《月屋漫稿》一书，亦经多人之手，自不能免于此。由前 引张泰所言“校正其伪者”可知，明代成化年间黄庚集中已经有伪作出现，此属古书流 传常见之疏误，并不能作为其为伪书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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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语言文学研究.s o i g年秋之卷
今传《月屋漫稿》多篇序跋，言及《月屋漫稿》之成书过程，甚为宝贵。金俊明抄 本《月屋漫稿》，末题“天台山人黄庚著，清源门婿林伯良集，西秦菊存张模校正。”金 俊明（1602—1675)，为明末清初之人，好录异书，藏书甚夥，多藏宋、元人秘本。金氏 手录《月屋漫稿》，言其集为元人林伯良所编，元人张模校正。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王乃昭抄本《月屋漫稿》，末题“天台山黄庚著，清源门婿林伯 良编集，西秦菊存张模校正”。王乃昭手跋曰：“康熙癸丑小春廿有四日，懒髯野叟偶得 元人手书天台山人集，喜而录之，时年六十有六。”李盛铎跋曰：“天台山人《月屋漫 稿》一名《月屋樵吟》，余囊年曾假抄一帙，嗣得刘燕庭藏本，经前人校勘者，以为精 美。兹又获见懒髯野叟手录本，谓得元人手抄天台山人集喜而录之。末有清源门婿林伯 良编集，西秦菊存张模校正字样，为它本所无，因以重值收之，当携归南中一校，必有 异同也。丙寅元日试笔盛铎。”王文进《文禄堂访书记》亦录王乃昭抄本一种，无李盛 铎跋。[22](P325)王乃昭明言其抄本来自元人手书，并有林伯良编、张模校正之语。又有北京 大学图书馆“大仓文库”《月屋漫稿》清抄本言，“天台山人黄庚著，清源门婿林伯良 集，西秦菊存张模校正”。有王乃昭跋曰：“乙未秋七月晦懒髯道人录于吴门西城之东篱 小筑，时年七十有二。”此为王乃昭又一抄本，距前本有五年之隔，亦言林伯良编，张模 校正。又有台湾“国家图书馆”藏清王闻远抄本《月屋漫稿》，末题“天台山黄庚著，清源门婿林伯良编集，西秦菊存张模校正。”王闻远手跋言其缘起，“雍正
七年岁乙酉春 抄借王乃昭抄本”。
王乃昭本言抄自元人手书《天台山人集》，且有元人林伯良编集、张模校正字样，金俊明抄本亦有此语。清人李盛铎已有精善之本，又以重金购王乃昭抄本，可见其本之 不易得。
《月屋漫稿》收诗四百余首，在学术界的引用率颇高,®对于元代文学研究，不可谓 不重要。其“伪书说”的提出，不仅涉及元代诗社、隐士、科举、文学等诸多问题，而 且关乎一个作家四百余首作品的归属问题，兹事体大，不可不慎。古代文学研究历来重 视文本研究，清理文本是从事其研究的基础。但是这种清理应该慎之又慎，文本出现失 误，结论自然失实。如果材料掌握不充分而下断语，容易伤及古代文学研究本身。为学 之道贵在求真，本文对“《月屋漫稿》‘伪书说’”的讨论正是建立在对学术真诡的追求 之上，以图还原历史本真。
注释：
①《中国古籍善本书目•集部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 -432页）载《月屋漫稿》七种，
《月屋樵吟》七种。分列如下：（1)《月屋樵吟》a.月屋樵吟四卷，元黄庚撰，明成化十三年刻本，清王芬校并跋；b.月屋樵吟四卷，元黄庚撰，明抄本，明赵琦美校并跋；c.月屋樵吟四卷，元黄庚 撰，清抄本，清鲍廷博校并跋；d.月屋樵吟四卷，元黄庚撰，清嘉庆十三年鲍氏知不足斋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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