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罗茨基《悲伤与理智》

布罗茨基《悲伤与理智》
以下为阅读摘录:
或许,感伤作品应被视为一种认知工具,尤其在面对我们这个世纪巨大的不确定性的时候。因为感伤(schmaltz)的确与痛苦(schmerz)血肉相连,是后者的小弟弟。我们大家均有更多的理由待在原地,而不是齐步行军。如若你最终只会迎头赶上十分伤悲的旋律,那么行军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这是冬天,一年中最真实的季节。
有朝一日我若能步出国门,一定要在冬季前往威尼斯,我要租一间房,是贴着地面的一楼,不,是贴着水面,我要坐在那里,写上两三首哀歌,在潮湿的地面上碾灭我的烟头,那烟头会发出一阵嘶嘶的响声;等钱快要花光的时候,我也不会去购返程票,而要买一把手,打穿我的脑袋。这自然是一种颓废的幻想(但你若在二十岁时还不颓废,那又待何时呢?)
的确,历史始终在不知疲倦地破坏着地理。唯一的抵御方式就是成为一个弃儿,一位游牧者,成为一道阴影,掠过倒映在水晶水面上的那些花边般、瓷器状的廊柱。
请把这归咎于那休眠的爱欲,并请在黄页电话簿上查明给白痴颁发证书的处所。
让我们紧闭着眼睛承认:我们在西方,在文明中认出了我们自己的某些东西,在那里这种认同也许甚至比在家里更强烈。此外,我们已做好为这份情感买单的准备,价钱相当高,即我们的余生。代价自然不低。可是便宜没好货。更不用说在那些年代,我们的余生便是我们拥有的一切。
对于高级生物体而言,欺诈在最坏的情况下只是一个选项,而对于低级生物体来说这却是一种存活本领。……厌倦就是高度发展的物种之标志,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将它视为文明的符号。
对于一位客观观察家那双疲惫不堪的眼睛而言,没有任何东西能像一个走完的轮回那么好看。 笔者的大部分意见均是以他本人的生活为根据的,如果这些意见不准确,那就说明他的生活是白过的,至少有一部分是白过的。不过,即便这些意见准确无误,也依然存在这么一个问题。他是否有权评判那些输掉命运、如今已不存在的人呢?你比你的对手活得更久,因而便获得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属于获胜的大多数,觉得自己出牌正确。你难道不是在追溯行使法律吗?你难道不是在惩罚那些可怜的家伙,依据他们和他们的时代所未知的
良心法则吗?好吧,我并不会因此感到不安……
我不明白,那些用来生产汽车的方式为何不能用来生产诗集——诗集可以把你们带往更远的地方。是因为你们不想走得更远吗?
我相信,一棵树若是在成为一部诗集还是成为一沓备忘录这两种命运之间做选择,它是会选择前者的。
在我看来,书籍应该被送到千家万户的门口,就像电能,或者像英格兰的牛奶,书籍应被视为公用事业,它们的定价应是极低的。此外,诗歌还可以在药店出售(并不仅仅因为它们可以减少你们看心理医生的费用)。至少,一部美国诗歌选集应被放进每一家旅馆每一个房间的床头柜里,与《圣经》放在一起,《圣经》肯定不会排斥这位邻居,因为它并不曾排斥身边的电话簿。
诗歌不是一种娱乐方式,就某种意义而言甚至不是一种艺术形式,而是我们的人类物种和遗传学目的,是我们语言和进化的灯塔。
我担忧的并非文化,也不是那些伟大的或并不那么伟大的诗人们的作品之命运。令我担忧
的是,人类在无法清晰地说出心声、无法表达自我时,掉头诉诸行动。因为,行动的词汇是有限的,就像人的躯体语言十分有限一样,因此,他就注定会采取暴力行为,使用武器而非修饰语来拓展他的词汇。
诗歌肯定无法减少贫困,但它可以驱除愚昧。再者,它还是唯一可以抵御人心之庸俗的保险装置。因此,诗歌应该以低廉的价格提供给这个国家的每一个人。 这就是一本诗集最终到其读者的例证。它要做的事情就是时刻待在近旁。否则它就不会被踩到,更不可能被拣起。
除少数几个例外,美国诗歌基本上都是维吉尔式的,也就是说都是沉思式的。如果把奥古斯都时代的四位古罗马诗人普罗佩提乌斯、奥维德、维吉尔和贺拉斯当做人的四大气质的典型代表(普罗佩提乌斯的胆汁型的热烈,奥维德的多血质的联想,维吉尔的黏液质的沉思,贺拉斯的忧郁质的平衡),那么美国诗歌,甚至整个英语诗歌,会让你们感到主要是维吉尔型或贺拉斯型的。
你们可能会问,他要带着这种超然去向何方呢?答案就是:去向完全的自主。在那里,他可以在不相像的事物中看到相似之处;在那里,他用诗句模仿白话。你们想见一见弗罗斯
特先生吗?那你们只有去阅读他的诗,此外再无他法;否则,你们就只能接受那种低级的文学批评。你们想成为他吗?你们想成为罗伯特·弗罗斯特吗?也许我应该奉劝人们放弃这样的追求。有了他这样的敏感,人们志趣相投或夫妻相敬相爱的希望就变得很渺小了;实际上,他身上很少落有通常象征如此希望的浪漫主义薄尘。
The best way out is always through.
………………
“在去天国的途中,如果让我为自己写一句墓志铭,我会说: 我诗集背后就是天国。而不是企鹅,或者定价,或者国际书号。 对天国里的人,我会说:我诗集里边没有尘世。只有信仰、磨炼 和对另一个世界的向往。另一个世界未必就是天国,但它高于尘世。
粗糙的布片
我把死亡留在屋里,成为遗址;留在灯光下,成为阴影;留在 亲人的生活中,成为叹息;留在一首写了一半的诗中,成为绝笔;
留在眉梢,成为一个休止符;留在最后一本著作里,成为一个悖论:
打开它,便意识到死亡和复活──作者不在了,然而他的声音和语调安抚生者,告慰死者,在双重王国的界线上存在、显示、消亡; 站在此处,回答彼方;注视内心,远眺世界;感受、波动、平静;
怀着希望,理解但不接受绝望。节制但不畏缩,勇敢但不挑衅。语言像呼吸,它取消了国界,边界, 却又自成一个世界;它消除恨,奉献爱。” -约瑟夫·布罗茨基
……………………
我们的想象植根于我们的末世论恐惧,即因为我们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想法而产生的恐惧。这种恐惧越是强烈,我们关于古代或乌托邦的概念就越是具体。有时,实际上是经常,古代和乌托邦这两者会相互重叠,比如,当我们认为古代具有理想的秩序和各种美德时,当置身于我们的乌托邦之中的居民们身裹长袍漫步于他们井井有条的大理石城市时。大理石自然是用来筑造我们的古代和乌托邦的永恒建材。就总体而言,每当存在于我们想象之中的过去或未来的版本带上一抹玄学或宗教彩时,白便完全渗透了这想象的每一个毛孔。天堂是白的,古希腊和古罗马也是白的。这一偏好与其说是我们的想象之黑暗源头的替代物,不如说是对于我们自身之愚昧的一个隐喻,或者说是我们的想象通常借以展翅飞翔的那种材料之化身,这种材料就是纸张。被揉成一团的一张纸在飞向废纸篓时很容易被视为文明的碎片,尤其在你不戴眼镜的时候。 古代的一个最确凿无疑的特征就是我们的缺席。历史的残片你见得越多,盯得越久,你就越难进入历史。大理石对你的阻绝尤为坚决,尽管青铜器和古代手稿的姿态也不逊于大理石。它们或完整或残缺地抵达我们手中,其耐久性自然会令我们震惊,这些东西,尤其是那些残片,在诱惑我们将它们合成一个统一整体,但它们的使命原本并非抵达我们手中。它们过去和现在都是自在的。

本文发布于:2024-09-20 19:33:32,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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